30、胡子

风水轮流转。

来的时候我坐着囚车,回去的时候囚车里的人换成了?沐止薰。

我娘曾经这么?对我说过:事与愿违固然令人神伤,可是?有时候,即便你?达成了?目标实现了?希望,你?也未必会觉得欢喜,也许还是?神伤。

彼时我对这句话十?分不能理解,我曾经窥见过沐凌霄放花灯许愿,只有那?个时候,她的表情才最为虔诚,最为不令人生厌,所以我揣摩许愿应该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事,那?么?愿望的实现,应是?愈发令人欢欣,为什么?会神伤呢?

可是?这个时候,我想我能体会到我娘的意思了?。当我回头望去,看到十?里烈焰飞腾,看到残余硝烟漫布,我尝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我们是?生擒了?沐止薰,可是?苏夏也被捉去了?,在混乱中,沐温泽也被琉璃国的人救走?了?,这么?一来,我们还亏了?一个人,是?以我真的觉得神伤了?,也就十?分能体谅容煌和柳童青黑的脸色。

囚车里坐着沐止薰,他紧闭双眼,脸色苍白,衬的那?几滴溅在他脸上已经凝固的暗红血迹分外触目,他一路沉默,看上去十?分安适的样子。我策马跟在他旁边,嘎嘣嘎嘣的磨牙。他听到了?,睁开眼来朝我瞥一眼,又闭上眼,嘴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我说:“二哥,你?倒很悠然自得嘛!你?当这是?去围场狩猎吗?这是?囚车!囚车!你?是?战俘!你?是?俘虏!”我龇牙咧嘴朝他咆哮,歇斯底里。

他不理我。衬得我的恶形恶状愈发的幼稚和无聊,我以前就恨他这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如今更加恨了?。

柳童和容煌在前面听到我的咆哮回头看我,我居然从他们眼里看到了?怜悯,不是?对我的,是?对沐止薰的,我气闷无比。

柳童打算先让士兵在四方府里休整一夜再班师回朝,容煌却等?不及了?,苏夏被捉,他觉得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恨不得立刻飞回锦瑟国负荆请罪,因?而也就没有留下来休整,把沐止薰交给柳童,先带着锦瑟国的军队走?了?。

他们临走?时,叶蔷薇找到了?我。我头一次在她温婉美丽的容颜上看到了?强烈的恨意,她说:“如果?不是?你?,殿下不会被捉去,你?该死!”

如果?说我心底最深处还藏有一丝龌龊的沾沾自喜,那?么?她的话彻底把我的最后侥幸给粉碎了?。作为一个人,我有一个人类的通病,趋利避害,趋乐避苦。所以当苏夏被捉时,我只想到沐止薰也被捉了?,我可以不用?死了?,我可以不用?躲躲藏藏而是?坦荡的活在阳光下了?,至于苏夏,我朦胧模糊的认为他一定死不了?,毫无理由?的坚信琉璃国一定会善待他,拒绝类似他可能会受到伤害的想法,可是?叶蔷薇的话,像一根刺,我那?个自欺欺人的谎言被轻轻戳了?戳,“啪”的一声,破的粉碎。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柳童:“柳大人,琉璃国会怎么?对待大殿下?”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一般来说,如果?战俘是?对方的皇子,待遇不会太糟糕的,至少死不了?,况且我们手里也有他们的二皇子,互相掣肘,所以大殿下的安全你?不用?担心。”

“哦。”他的话略略宽解了?一点我的担心,我默默的扒饭。

柳童两三下吃完自己碗里的饭,拿了?个碗盛满饭,把桌上每样菜都拨了?一些?到碗里去,然后给我:“去给你?二哥送饭。”

我虽十?分心不甘情不愿,可是?惧于他的板砖脸,还是?去送饭了?。

沐止薰被关在四方府的一处偏僻小屋内,门口守了?四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卫兵,看到我捧了?一碗饭过来,齐刷刷的让开了?。

屋内很黑,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像是?被强光刺激了?眼睛,他皱了?皱眉,慢慢的睁开原来紧闭的双眼,却是?茫茫然的一片迷蒙,像是?没有焦点。

我把饭碗一放,说道:“吃饭。”

沐止薰的头侧了?侧,像是?在辨别我的方位,我纳闷:“你?眼睛看不见?”

他好像缓过来了?,眼睛渐渐的有了?神采,低低的说:“看得见。”

我说:“幸亏看得见,不然这么?一双漂亮眼睛白长了?。”

他没有说话,用?手去拿碗。他双手被缚,是?以拿的极其?艰难。我眼见着他一手捧着碗,一手勉强翻转去拿筷子,结果?将将碰到,又被碰落到地上。他也不说话,放下碗,把身子弯成一个很大的弧度,费力?的用?两只手去捡筷子。

我都替他感到吃力?,想过去帮他忙,却又僵着迈不开步子,眼见着他终于拾起筷子,我竟然也松了?口气。

这一番动作似乎花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他咳嗽了?半天,拿着那?双还沾满了?土的筷子开始扒拉起饭来。

我说:“二哥,我记得我十?岁那?年,父皇赏了?沐凌霄一盒酥蓉糕,我也想要,就不知死活的跑到他的凌霄殿里找他闹,你?那?时刚好在陪他吃饭吧,一听我也要,随手从碟子里拿起一块丢到地上,说是?你?挑食,不吃这个,就给我了?。嘿,我就跟个狗似的,捡起你?不要的糕点屁颠屁颠回去了?,还被我娘一顿好骂——不过如今看来,你?并不挑食嘛,什么?菜都吃。”

他说:“我忘记了?。”

“可是?我没忘记,一桩桩一件件,我记得可清楚。”

他不说话,埋头默默吃饭。我顿时觉得我干了?一件很蠢的事,就譬如说你?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可是?你?打骂的对象是?一块石头,不声不响不痛不痒,你?就算气死了?它还是?一块石头,我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

我不依不饶,说:“我刚在你?饭里吐了?好几口唾沫。”

他连停都不停,继续费力?的一口口吃饭。

我觉得,依如今我们俩这情形,如果?旁边杵一个旁观者,他定会觉得我就是?一个无理取闹试图博得注意的小孩子,沐止薰就是?一个对我这等?行径一笑而过的成熟男人。

于是?我干了?一件果?然是?小孩子才能干出来的事情——我冲过去一把打掉了?沐止薰手里的碗,指着他大怒:“你?吃什么?饭!饿死算了?!”

他拿着他那?双很漂亮的眼睛平静的看着我,我恼羞成怒,掉头就走?。

我因?为很生气,所以开门的时候是?踢门出去的,于是?门板扇到了?在外头蹲墙角的杜三蘅身上,又反弹回来扇到了?我身上,吱嘎一声消停了?。

“咳咳!”杜三蘅咳嗽,手忙脚乱的捋他乱掉的一把白胡子。

我闷声不响的走?,杜三蘅紧跟在我身后长吁短叹。

他语重心长的教导我:“丫头啊,有时候,眼睛见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耳朵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只有用?心去看,才能辨别出是?非真假。”

我只当他在放屁,只觉得自己这一次和沐止薰的对峙,委实是?太失败了?。

第二天我们准备回谙暖京了?,临行前杜三蘅拉着我依依不舍的念叨:“丫头啊,你?这一走?,我老?头子可就孤单喽,我还有个故事没说完,可等?着你?回来听啊。”

我虽然答应了?,可是?因?为不知我未来终究会如何,是?以心里也是?空落落的没有底。杜三蘅扯住我的衣袖,一手就去拔自己的胡子,他拔了?三根胡子,每拔一根就痛苦的嗷叫一声,嗷叫三声以后,把胡子交给了?我。

我瞠目结舌:“大爷,这是?……”

他一边揉着脸,一边说:“信物。丫头,你?以后没地方去了?,就拿着这胡子到混搭儿地区来找我,如果?我不在了?,就找混搭儿地区的任何一个人,他们看到这胡子都会收留你?的。”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杜三蘅的胡子还有此等?奇妙的用?处,一时间惊奇不已,我问他:“大爷,这胡子可容易仿造啊,我要随便扯个其?他人的胡子来蒙你?,你?认得出吗?”

“不不不,老?夫这胡子可不普通!”杜三蘅开始吹,“这么?有光泽又雪白的胡子,除了?我有,还有谁有?”

就是?这一瞬间,杜三蘅在我心中的形象从有强大背景的神秘人直接降为了?招摇撞骗的神棍。

我把他那?三根胡子放到我贴身的小荷包里,里面还有一块玉佩,百里安寂送我的玉佩。以前没仔细看,如今透着光细细一看,果?然看到了?一条盘踞的龙,一看就是?值钱的东西。与杜三蘅那?三根胡子一比,益发衬得那?三根胡子十?分的不靠谱。

虽然沐止薰和来时的我同坐囚车,但显然沐止薰的待遇还是?要比我好很多,他略略的咳嗽几声,柳童就殷勤的打马上前问是?否需要披风:“谙暖国冬日?的朔风是?有点猛,我看二皇子还是?披上披风,以防风寒的好。”

我抢在沐止薰开口前对柳童喊:“柳大人!我要披风!”

柳童那?时正拿着那?领披风,一听这话,看了?眼沐止薰,后者微微笑着说:“薰蒙柳大人关爱,只不过这点风还吹不倒我,还是?不要了?。三妹是?姑娘家,身体羸弱,还请柳大人把披风给三妹吧。”

柳童望天无语,在我殷殷期盼的眼神下臭着脸把披风递给我,策马上前去了?。我披着披风绕着沐止薰的囚车得意洋洋的走?了?好几圈,诅咒他:“二哥,我真希望你?被冻死!”

他突然低头猛烈的咳嗽了?许久,再抬起头时,一张脸苍白中泛着青灰色,如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平静无波。他说:“我也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