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遗孤
落雪覆盖的山头,新筑起一座小小坟茔。
边上一两株枯朽老树,颤巍巍的伸出几条被积雪压弯的残枝,像随时会折断。
身披黛青色斗篷的少女一动不动的伫立在坟前,单薄肩头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站在她身后的壮年男子紧紧盯住她笔直削长的背影,鹰潭一样的眸子闪着攫鸷的冷光,如饥渴的野兽看到猎物一般。
天色渐渐的阴暗起来。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在耳畔腮边飕飕的刮。男子打了个寒噤,原地跺了几下脚,一双腿竟然僵硬得很;试着抬了抬胳膊,才发现整个身子都开始变得麻木了。
他拧了拧眉头,不觉有些不耐烦了。
身前的少女轻轻吁出一口气,终于转过身来。
“纪大人,谢谢你安葬母亲。”
少女名叫孟思影,年方十四。被她称作“纪大人”的男子,是统领这京城御林军的鸾卫都督,全名唤作纪绅。
纪绅冷不防见她回眸注视,阴森的目光有些来不及收起。然而只一瞬,他便淡定的扬起几分和蔼笑意,微微颔首以表亲切。
思影看在眼里,并不说什么,默默低头去收拾散落一地的祭扫物什。
她脚下大半截靴面都陷进了雪地里,乍一活动,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纪绅忙上前搀稳她,言语温存的叮嘱她小心。
思影不动声色的挣开,手脚利落的几下收拾好东西,大步越过他,头也不回的径直朝山下走去。
母亲一生都眷念京城的荣华,如今,也总算是落叶归根。
只是,母亲这一去,她也就真真成了孤女了。
心中忽有伤感涌上,她闭了闭眼,微微仰起脸,凌冽寒风迎头一打……醍醐灌顶的,瞬间便将那一点点刚冒出头的湿软情绪,灭去大半。
她定了定神,又恢复一脸素有的、无悲无喜的平静。
眼下虽无家可归,手里倒还有母亲留下的家私。按母亲临终的安排,再去寻找几位昔年家族旧交的相助,应该……足以在这京城应付一些时日吧。
思影展开手中早已攥得皱巴巴的字条——上面蝇头小楷密匝匝的写着近十个名字,这些父辈昔日的部下、门客……许多如今都已进入一国权力之中枢,手握重权。
兴衰更替,世事无常,本该随缘就好。
然而,母亲却怎么都放不下。
她临终前,竭尽全力抓住思影的手,咬着牙字字泣血,说孟氏一日不能沉冤昭雪,她一日不能瞑目……
母亲一心所系、一生所念,都是平反、复仇这些字眼。
这些字眼,从小就被灌输、根植在思影的脑海深处——这是自己的使命,亦是自己的宿命。
她今日来到京城,并非为了落脚——身为孟氏遗孤,她不得不带上父母的旧物,登门造访这些昔年旧部,以求襄助。
思影莫名有些焦虑……
身后传来厚底皂靴大步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几乎是下一刻,纪绅横生生的挡在了她面前。
思影方才忽然转身就走,并不曾跟纪绅打招呼,大长腿一迈,不一会儿便甩开他老远。
她从小在蛮荒的边疆长大,乡里百姓之间的交往简单而直接,没有客套虚伪的应酬,和无事寒暄的习俗。
纪绅习惯了京中女子扭捏的小碎步,一时不太适应,颇是费了点力气才赶上她。
“孟姑娘怎么说走就走?”
纪绅一直装得忍耐而克制,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实在窝火,口气也有些不豫了。
思影不动声色的退后两步,离他三尺开外。
“纪大人今日恩德,来日自会涌泉相报。”她冷冷道,“后会有期。”
纪绅沉默的盯着她,目光渐渐阴冷起来。
他大费周章将她接来京城,又煞费苦心助她安葬母亲,怎么会听什么“涌泉相报”、“后会有期”这一类说了等于没说的承诺呢?
他现在就要,与她真真切切的合作。
“孟姑娘,你的想法太天真。”
他瞥了眼她手上字条,冷笑道:“恕我直言,以孟姑娘的身份,昔日那些所谓的旧部、旧友,只会对你避之唯恐不及。我敢说,没有一个人——会帮助你。”
思影淡淡的看着他。
“那你为什么肯帮?”
纪绅脸上有莫测的诡异,似不经意间换了一副面孔,原本还隐藏得深不见底的奸险,忽然间浮上了眉梢……
“因为我,对你有所求。”
思影眉心曲了曲,“那抱歉了,我一无所有。”
纪绅忽地笑了,唇角微微的勾着,半眯着眼,深深的打量她。
她生得一双极美的眼睛,微微上扬的眼尾,挑出冶艳妖惑的弧度,然而那眸子里的光芒,却幽深而冷漠,沉静无波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既诱人,又神秘,却拒人千里。
像是冰崖上的雪莲,又美艳,又清冷。
他的目光越发带了几分欣赏之意,她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自然是完美极了。
若不是为着这筹谋多年的大事,他真想将她占为己有。
他本来想猥琐的告诉她:她有一张妙脸,和一副媚骨身段,好好加以利用,必能所向披靡……然而,话到嘴边,他却收了口,权衡片刻,决定还是……暂时不讲。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还真得让她亲自去体验一把。如此,才会有最深刻的感受,从而作出最理智的选择。
“罢了,也没什么。姑娘既然执意要去登门拜访,那纪某就舍身相陪,一路护姑娘平安便是。”
——他要亲眼见证她去碰这个钉子。
……
“老爷这些日子出门在外,只怕短时间不会回来,姑娘请回吧。”
户部杨尚书府上的管家,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客套微笑,一边彬彬有礼的欠身说话,一边眼神示意旁边几个小丫头快快将她请出大门。
已经不知是第七家还是第八家……闭门羹了。
连拒绝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委婉无情。
大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关门前一刻,那几个小丫头还在叽叽喳喳的嚼着舌头,口气满满的鄙夷和警惕:
“哪里来的这妖精似的东西,居然跑到咱家来见老爷,也不知要干什么……”
“生这一张祸害脸,怪不得让撵了,老爷也怕触霉头吧……”
“可不是,还穿成这个样子,奔丧似的,瞧着就不吉利……”
七嘴八舌的话听在耳朵里,思影也不禁低头打量自己——一身样式简单的墨色裙袄,脚上一双荼白素缎软底鞋;至于首饰,只有鬓边的一枚素银簪子和耳垂上一对珍珠耳坠……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点缀。
从头到脚都是沉郁的调子,非黑即白,跟京城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
纪绅哼着小曲儿,悠悠荡荡的从街尾拐角处晃了出来。
“走吧,天快黑了。”
思影的确累了,苍白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倦色,默默的跟在纪绅后面走。
……
一回到客栈,思影长长的在圈椅上躺下,闭目休息,不欲再说话。
纪绅十分的识趣,非但不去惊扰,反而殷勤的替她放行李、摆晚膳,亲自沏了一杯茶,捏着茶盏将杯沿凑到她唇边,温言细语的道:
“人之常情,别生气。”
思影微微蹙眉,身子朝后避了几分,伸手接下茶盏。
这家白魁客栈也是纪绅替她打点的。位于京城最繁华的地带,迎来送往的皆是达官商贾,思影住的更是当中最好的上房,一套共三间房,不但闹中取静,环境也极是清幽雅致。
在寸土尺金的京城,这样的客房,价格自是令人咂舌,若是长住下去,花费必然是天价。
纪绅既肯花钱,自是不会作得小气,他大大方方的告诉思影,想住多久都可以。
但是他知道,思影必然住不了很久。
她的心气,岂是这三两间房可以束缚得住的。
纪绅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顺手拖过来一把椅子,陪坐在她身旁。
“奔波了一天,可是劳累了,要不要……帮你捏捏腿?”
他故意油嘴滑舌的乱扯,故意顾而言他,看着思影的眉心越纠越深,他反而觉得快活、快活得似马上就要如愿以偿一般。
她一定会先开口,而且,很快就要开口了。
“纪大人,”果然,思影揉了揉额角,疲惫道:“可有什么好建议?”
纪绅笑了。
“我倒是有些拙见,虽然不见得好,但是……应该会有用。”
思影终于睁眼看他,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不管当年是何人构陷,最终给你家定罪者——却是皇上。”纪绅慢条斯理道,“你如今想要伸冤,便是要皇上承认自己错了,你觉得……有几分可能?”
思影目光变得深重起来,咬着唇沉吟不语。
纪绅懒懒的继续说着:“不过,孟姑娘也不要太过沮丧,只要有心,总会想到办法的……”
思影听不得弯弯绕绕的兜圈子,皱眉打断他:“纪大人有话直说。”
纪绅顿住了口,目光里带了几分玩味,饶有兴致的坐直了身子,挑着眉头凝视她。
思影本不惯涂脂抹粉,只因今日要拜访旧友,故才薄施粉黛。然而接连奔波这一整日,不但一脸妆容融了大半,甚至连额前鬓边的青丝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了。
残妆,乱发,再加上此刻歪歪斜斜靠在椅背上的慵懒姿态……
当真是尤物,足以教人情生欲动。
纪绅深吸一口气,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清茶一饮而尽。忽地大笑起来。
“好,好!有话直说,爽快!我就喜欢——孟姑娘这样的。”
他故意把好好的话说得暧昧,眼神再缠绵缱绻些,无声无息的伸过手去,指腹粗硬的肉茧轻轻抵上她的下颌……
虽然注定是吃不到了,但撩几下,解解馋,倒也是无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