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002章

“……师尊,你还好吗?……醒醒,醒一醒啊,师尊!”

意识海中传来声音,清澈和软的少年音充满担忧。

慕岁白缓缓睁开眼睛,抬手遮挡略显刺目的光线,按住昏沉钝痛的额角。

慕岁白道:“小园吗……不必担心,为师无恙。”

路小园失去的身体难以重塑,幸存下来的魂魄残破虚弱,为了保住弟子,慕岁白闭关七日,将自身灵骨炼化成半个法器,令弟子残魂寄居其中,借助他这个师父的灵力存活下来继续修炼。

路小园松了口气:“师尊平安,弟子就放心了。”

旋即,他又疑惑道:“师尊,现在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脑中多出属于另一个人的陌生记忆,慕岁白微微一愣。

迅速冷静下来理解现状,很快他发现自己躺在玉泉宗一处院落半塌的围墙下。

玉泉宗少年弟子的记忆告诉他,一刻钟前,一个魔修闯入玉泉宗,屠尽玉泉宗满门,夺走了玉泉灵脉。

魔修穿着黑色斗篷,戴一张黑铁面具。小少年在记忆中没能看见对方容貌,却在濒死之际,留意到对方右手手背上,有三道似兽爪留下的狰狞伤疤。

这个魔修,慕岁白也没有印象。

他缓缓翻身,从瓦砾堆中坐起。

陡然心口剧痛,慕岁白低下头,看见少年身上满身鲜血,胸前一个血洞贯穿肺部,每一次呼吸胸中都疼得仿佛要裂开。

慕岁白脸色苍白,靠着墙,蹙眉抿紧嘴角,极力放缓呼吸,慢慢适应疼痛。

路小园忽然道:“师尊,有人!”

慕岁白也察觉到了。

左边几步远一个小房间,看着像是杂物间,房门忽然从里侧轻轻向外推开。

一个男人走出来,个头高挑五官平平,唇色红艳,微微含笑,三分风流七分冷嘲。

他的身形有些不稳,似受了伤,从怀里摸出一包糖,丢了一粒到嘴里。

糖块在齿间搅动发出细微声响,男人目光扫过尸骸废墟,脸上笑容未变。

看见慕岁白,诧异似的挑了挑眉,轻嗤一声,道:“这次居然留了个活口。”

这次?

起身靠墙站稳,慕岁白紧盯男子。

对方的样貌与上次见面时不同,不是易容便是幻术,慕岁白道:“方来。”

方来这回真有些惊讶了,他摸摸自己的脸:“你认识我?”

慕岁白问:“你为何在此?”

方来道:“有人要杀我,不许我寻个地方躲一躲吗?”

下意识要问谁要杀他,想起除魔大会,慕岁白及时住了口。

听着像撒谎,但方来说的应该是实话。

他从玉泉山南困魔阵中逃脱,受伤跑不远,于是就近躲在玉泉宗养伤。

手背上有三道疤的魔修闯进玉泉宗大开杀戒,从始至终,方来就在这里冷眼旁观。

突然,路小园喃喃提醒:“师尊,有点不对,他好像伤得很重……”

识海中路小园的话音未落,慕岁白前方不远,方来忽然晃了晃,扶着门框跌坐在门槛上。

慕岁白急忙上前,发现方来已经失去意识。

扶住对方胳膊,下意识要输入灵力救人,经脉滞涩丹田枯竭,慕岁白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换了具身体。

鼻端嗅到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蛊毒的气息。慕岁白望进杂物间,这才发现里面遍地是浓黑污血。

方来穿着宽松黑袍,慕岁白解开他的外衣,不用细看,就察觉他里面的衣服都已经被血污泡透,层层布料黏在一起。

现在的身体身上倒是也有储物袋,慕岁白翻了翻,却只找到一些派不上用场的下品灵丹。

方来只是短暂昏迷,不久便醒了。

他一挣便甩开慕岁白的手,低头看一眼解开的外袍,抬手整理衣襟,笑道:“虽然你年纪小又长得俊,也别对什么人都随便动手动脚。”

“你中了蛊毒。”顿了一顿,慕岁白又道,“你先前一直晕着?”

方来笑而不答,想站起来,扶着门框半天直不起腰。

伤口隐藏在衣衫下,黑血从他衣摆滴落,血污痕迹在他身下的门槛和脚下的台阶上渐渐晕染开。

方来又含了粒糖,左手撑着门框,额头抵在小臂上,眼看又要昏迷过去。

糖块压着舌尖,方来含混道:“有点冷……”

慕岁白道:“别睡!”

路小园突然出声示警:“师尊,有人来了!外面来了好多人!”

残破的院墙外传来人们的交谈声。

“前面是玉泉宗?……怎会如此?!护宗阵法被破,里面发生了什么?!”

“快进去看看!”

“好浓的血腥味!”

“天呐!”

“有魔气残留,又是那帮魔修!”

仙门修士四散开来,分头探查玉泉宗各处。

短短几息,便有两名仙修一前一后走进慕岁白所在的院落。

路小园惊喜地叫出声:“师尊!是师叔和师弟!”

慕岁白道:“噤声,稍安勿躁。”

眼前出现的二人,一个头戴金冠,皎皎若玉树,手持一紫金拂尘,正是岑雁海。

蓝英身背剑匣走在岑雁海后方,不时望向岑雁海,神色恭敬又亲昵。若是头一次见到他们,真会以为他二人才是真正的师徒。

以为四下无人,两人边走边说着闲话。

蓝英抬手抚了抚背后剑匣:“师尊上月才将此物赠与我,如今物在人亡,没想到师尊盛名在外,竟然如此轻易就陨落……”

恰有另一名仙修经过,无意中听见,诧异道:“轻易?蓝道友,话可不能乱说。慕真人一人一剑剿灭魔修百余人,如此也叫轻易,我们这么多人围困方来还让他逃了,岂不是个个该羞愧自尽?”

“是我说错了。”

这名仙修实力不俗,蓝英一脸虚心受教,低下头,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轻蔑地翻了个白眼。

猛地发现前方有人,三人顿住脚步。

岑雁海不动,蓝英和那名仙修缓缓上前。

蓝英指捏剑诀,另一名仙修左手持竹笔,右手握着一方云纹端砚。

竹笔点墨凌空书文,一阵微风沾染墨香,裹挟灵力迎面吹来。

慕岁白站在风中,只觉一股暖意入体,胸中剧痛都缓解了不少。

方来倚着门框颤了颤,慕岁白转头看去,发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忍痛之色。

想来这法术能帮助分辨仙魔,慕岁白挪动半步,少年瘦小的身躯挡住方来的异样。

方来脸上面具似的笑容淡去,掌心满是黏腻冷汗,深深看了一眼少年的背影。

他忽地一笑,伸出手去,指尖沿着少年后背单薄的线条,轻轻点了点。

没有什么意图,纯粹是手贱撩闲。

慕岁白面无表情,转头冷冷看他一眼。

方来又敛了笑,瞳孔骤缩,眼中闪过真切的惊诧。

唇动了动,欲言又止,静默片刻,方来问:“你叫什么?”

慕岁白不理。

以为师尊没有听见,路小园乖乖巧巧好意提醒:“师尊,方公子跟您说话呐。”

方来等了一会儿,含了粒糖,清脆地咬碎咽下去,笑着伸手又戳了戳小少年窄细后腰:“小恩人,你理理我啊。”

慕岁白连头都懒得回。

他帮方来这一次,一是还当年对方救下路小园的人情,二是不希望他被误会成灭玉泉宗满门的凶手。

除此之外,方来恶行累累,沦落到如此境地纯属罪有应得。

慕岁白只是想找机会澄清方来并非玉泉宗灭门的凶手,之后方来是生是死,就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

隔着一段距离,持笔修士没有察觉到异样,看清慕岁白身上穿的是玉泉宗的弟子服,同情地叹了口气,神色愈发和善。

他对岑雁海道:“是同道,应该是玉泉宗的幸存者。”

蓝英道:“还是小心为上。方来最擅长易容幻形,可别又上他的当。”

岑雁海同意慎重,却又怕显得自己不信任同道的实力,有些为难地隐晦看向持笔修士。

持笔修士一无所觉,从容站在一旁。

他越没有表示,岑雁海便越觉得对方在无声施压,在心里偷偷嘲笑他的胆怯懦弱。

生怕被人看轻,岑雁海道:“怕什么,那姓方的不出现便罢。他若敢现身,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什么神通。”

说着便举步往前,径直向两人走来。

方来容貌改换气息微弱,然而一身血腥气混合蛊毒气息,岑雁海靠近必定能马上察觉他的身份。

转头用眼神警告方来待着不要乱动,慕岁白忍住伤痛迎向岑雁海,脸色微微泛青,低头行了一礼。

岑雁海并无同情,只觉得重伤的少年污秽难看,有些嫌弃地蹙了蹙眉,隔了两三步远停下,问:“你是玉泉宗的弟子?和你在一起的又是什么人?”

骤然表明真身必然横生枝节,慕岁白没有多说,顺着脑中少年的记忆道:“玉泉宗弟子穆白,见过几位前辈。”

“穆白?”话突然被方来打断,不安分的魔修在后方笑嘻嘻地道,“小恩人,你长得好看,名字也怪好听的。”

扫一眼慕岁白满身血污,再看一眼同样狼狈的方来,蓝英面露不屑。

方来看见了,望着蓝英一笑:“怎么,我说的不对?”

岑雁海转头看来,蓝英连忙收敛表情,露出谦和的笑容。

蓝英道:“对什么啊,两个丑八怪凑一对。一个又瘦又小名字也难听,一个笑得恶心眼睛也瞎,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持笔修士诧异又不悦:“蓝道友,这话过分了!”

蓝英脸色大变:“烦死了,说句真话也不行?师叔都没说什么,要你来指手画脚?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比得上师叔一根头发?”

持笔修士目瞪口呆,气得涨红脸色。

岑雁海亦沉下脸,厉声喝道:“蓝英!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蓝英满头大汗,双手在脸颊周围胡乱抓挠,像是想要捂住嘴却又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拦。

终于他挣脱出来,慌慌张张大声喊:“不是的……刚才那些话……那些话是有人逼我说的……我被控制了!!!”

他的目光胡乱张望,忽然对上方来的注视。

越看对方脸上的笑容越心底发寒,蓝英背后冷汗直冒,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祭出灵剑指着方来。

剑尖颤颤巍巍,蓝英大声道:“你、你是……是你、你……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