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掩的门扉恰巧挡住穆白，两个魔修匆匆离开，完全没有留意到之前的谈话被第三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方来的八卦，穆白不感兴趣。路小园倒是对方来生出几分同情，听见生死大事心中难免喟叹，道：“幸好师尊没事。”

屋外魔修众多，穆白先退回房间，关上房门。

现在魔修们都在忙碌，无人看管他，方来也不见踪影，正是逃跑的好机会。

无心在魔修的地盘久留，穆白在心中道：“小园，寻常修士不易察觉你的存在。我现在施术放你出来，你到外面尽量摸清周围的路线。”

路小园道：“是。”

以防万一，穆白抬手抓住头上两只相思鸟，走到窗前把一对鸟儿放出去，确认周围再无旁人，关好窗户回到屋内。

术法并不难施展，只是凝神默念一句口诀，牵引一丝灵力为弟子的魂魄引路，令他从识海进入现世。

路小园淡淡的影子飘浮在半空，眼睛圆圆斯文可爱的少年向穆白行了一礼，旋即隐去身形去往屋外。

一缕微不可查的阴寒流风穿过门缝，从所有魔修头顶飘过，悄无声息掠向远处。

穆白耐心在房中等，同时也有些坐立不安。担心弟子被人发现，也怕突然有魔修过来打乱他的计划。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相思鸟咄咄啄着窗框。

穆白转头看一眼窗户，视线在房中环顾一圈。

靠墙摆着一架书柜，沉吟片刻，穆白走到书柜前，翻找一番拿起一卷空白宣纸。

抽出其中一张白纸，穆白盘腿席地而坐，熟练折出一个纸人。

他折得极为认真，动作不慢，每折一下却都要停下来深吸几口气，渐渐额上沁出湿漉漉的汗珠，额发黏湿沾在额角，一颗透明的晶莹汗珠顺着鼻梁滚落。

纸人折完，穆白整个人已经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

他的脸颊苍白毫无血色，人却还算精神，仰头闭了闭眼，长出了一口气。

大约过去了半盏茶的时间，路小园顺利回来，在他意识中道：“师尊。”

穆白回道：“稍等。”

有些头晕眼花，闭目调息片刻，穆白睁开眼睛。

咬破右手中指指尖，挤出一滴鲜红血珠滴在纸人心口。

将纸人放到窗前，穆白转身走到房门口，脑中接收路小园在外面查探到的全部信息。

趁着没有魔修注意到这边，穆白飞快推门出去。

房门重新关上后，窗前纸人轻轻飘落到地上，化作穆白的模样转身打开窗户。

窗户外，相思鸟只剩下一只，啾啾叫了几声，飞过来落在“穆白”肩上。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另一只相思鸟的叫声从走廊传来。

肩上停着另一只相思鸟的女子推开房门走进来。

女子里面穿着水红衣裙，外面罩着白麻外袍，样貌与泪娘一模一样，神色却端庄温柔许多，笑着安抚啾啾鸣叫的相思鸟：“好啦，思儿、念儿，我这不是来了吗？”

低头看向穆白，女子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温柔关切地道：“你醒啦，你的伤还没好全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回床上再躺一会儿吧？”

“笑娘！”

女子话音刚落，房门再一次从外面被推开，一名外表看上去十七八岁上下的少年直闯进来。

少年头上戴着耀眼的明珠发冠，没穿素服，质地上乘的锦缎衣衫领口处一圈绒绒的貂毛，衬得一张脸愈发显小。看着不像个修士，更像是个仗剑策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

他的气息也与魔修不同，分明是个纯纯正正的仙门子弟，看气度修为，甚至有极大可能是正道世家或者大宗出身。

这样一个仙修出现在魔修的地盘，却没有人感到奇怪。他在这里就像出入自己家似的。

笑娘道：“云小饶，你怎么又擅自跑来了？城主可是下过命令，不许你再私自进城，谁放你进来的？”

想了想，她笑道：“再没别人，肯定是孔翎。除了他，还有谁敢违背城主的话放你进来？”

云饶道：“不要叫我云小饶！”

“听说方来这次出去，又从外面救回个小孩？”

扬扬下巴，像只皮毛水滑的高傲雪貂，云饶的目光落在一旁沉默木讷的少年身上。

挑剔的目光将“穆白”上下一扫，傲娇的小雪貂炸开华丽的羽毛：“就这？资质平平毫无灵性，长得也一般，凭什么让他住进城主府的内院？！凭什么当初我就要住孔翎那儿？！方来不会是看上了这小鬼，想收他当徒弟吧？！”

几年前，初次离家游历的云饶，不慎结识了一个别有用心的魔修，受到对方蒙蔽，将对方当做了知交好友，最终落入对方布下的陷阱。

事有凑巧，那名魔修正是方来另一名下属孔翎的仇人。方来随孔翎一道前来寻仇，顺手救下了奄奄一息的云饶，带回一梦城为他疗伤。

对阵那名魔修之时，方来指捏一枝红梅为剑，一击便将那魔修斩杀。

云饶一直对这一剑念念不忘，简直将方来视作偶像，伤愈之后便不顾正邪有别，缠着方来要拜他为师。方来当然没有答应。

“不行，我绝对不同意！”云饶道，“我求了方来多久他都不肯收我，我绝不同意他收这个臭小鬼做弟子！”

笑娘觉得疑惑，也没人说城主准备收徒啊？

不等笑娘开口，云饶绕过她几步走到穆白跟前，凶巴巴地伸出手，猛地抓住小少年的胳膊。

云饶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咦？”

往对方经络中注入一丝灵力检测根骨，灵力才输送过去，就听嘭一声气球胀裂般的声响，云饶掌中一轻，手中抓住的少年陡然变成一个轻飘飘的纸人。

云饶愣住，笑娘也呆了一呆，相思鸟僵在窗台上，两人两鸟面面相觑。

笑娘先反应过来：“……糟了，人跑了。思儿、念儿，你们快去找，我去禀报城主！”

回过神来，云饶气急败坏：“伤都没好乱跑什么，方来又不会吃人，出了事怎么办？”

转头冲出房间帮忙找人，云饶道：“孔翎你快别睡了，都听见了吧，过来帮忙！”

头顶横梁垂下一段墨蓝衣摆，孔翎懒洋洋横卧梁上，长发如墨色软缎披了一身，面孔颈脖双手双腕皓如白雪，听见云饶喊他，撑起身子低头和云饶对视，笑了一笑，闭上眼睛。

刹那间，以孔翎为中心，有涟漪一般看不见的波纹向周围一圈圈扩散。

片刻之后睁开眼睛，孔翎道：“找到了。”

——

预感到逃出魔修大本营的过程不会那么简单，但是行踪被识破的速度还是远远超出了穆白的预计。

熟悉的一对相思鸟在头顶徘徊，前方被身穿墨蓝衣衫的魔修拦住去路，后方也有人追赶，穆白立刻意识到他的逃跑计划已经彻底失败。

唯一令穆白诧异的是，后方赶来抓住他的人，竟然是一个仙修。

这个年轻仙修他曾见过，姓云名饶，是隐竹林海云家嫡系一脉的弟子。

玉泉山围剿方来的行动，云饶也有参与，还曾经恭恭敬敬喊过一声慕前辈。

穆白突然明白，杨青魇和泪娘是怎么及时出现找到方来的了。

眼看已经无路可逃，路小园的声音充满紧张：“师尊，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穆白也不知道。

——

“逃了？”

笑娘慌慌张张找到方来的时候，他正准备出门。

杨青魇和泪娘正在做着准备，方来又换了一副样貌，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凡人富家公子。

听笑娘提起穆白，方来愣了一愣，才想起来自己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小仙修。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小仙修的眼神令他想起了一些怀念的往事，一时冲动把人带了回来，可之后究竟要如何，方来并没有打算。

冷静下来之后，一个陌生的小仙修并不在意让他上心，方来甚至都已经忘了有这回事，解掉蛊毒之后完全没有想到要去探望穆白。

对方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既然是逃跑，显然是不想和魔修扯上关系。

方来完全理解，并不感到介意，知道是自己做事欠考虑了。

小仙修毕竟维护过他，方来也不想恩将仇报。

“云饶和孔翎去抓人了？”方来笑着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无奈，“老孔又把小云子放进来了？真该好好说说老孔，别总纵着小云子胡来……算了，我过去看看吧。”

叫上笑娘一起，没过多久，方来便在一处庭院外一丛紫竹下，发现了云饶和被逮住的穆白。

孔翎靠在路边一块假山石上，背后长发发梢直垂到脚踝，闭着双眼呼吸悠长，仿佛已经睡着了。

云饶背对着方来，一手揪着穆白衣领，另一只手抓着少年左手手腕。

灵力在少年体内走了一圈，云饶道：“你这资质也太一般了，勤修苦练一辈子，顶天了是个金丹。你的骨相我也看了，没有半点学剑的天赋。我劝你考虑清楚，方来厉害是厉害，但你这样的一辈子也学不到他的万分之一。你要是想学高深一点的心法，我可以教你啊。但是你要答应我，你绝对不能拜方来为师……”

方来清清嗓子，边走上前边开口道：“云小饶，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看见一个厉害点的就没脸没皮非要缠着拜师。”

云饶吓了一跳，松手放开穆白。

穆白立刻移开几步。方来的视线落到少年身上，洗去一身狼狈，让人看清真正的容貌之后，少年无论身形样貌，都和他心中的那道身影相差甚远。

方来眼底敛去苦涩。他当时必是因为伤重而意识不清，才会错觉在这种小孩子身上看到了那人的影子。

方来道：“笑娘，云饶擅闯一梦城，孔翎私自放人进来，你带他们两个去正理堂领罚。”

笑娘低头领命。云饶嗷嗷叫唤抗议，一回头看见孔翎梦游似的乖乖跟着笑娘走了，连声高喊着“喂喂孔翎你去哪？这种时候别这么听话，难道真的要去挨打啊！”快步追上去。

人都已经走远，方来低头看向穆白。

穆白揉着手腕。云饶手上力气重，抓他一下，腕上便红了一圈。但是云饶也没有恶意，注入他体内的灵力温和地游走一圈，反而将他受伤淤堵的经络冲开了不少。

穆白疑惑云饶为什么会和方来一伙人混在一起，而且看上去关系十分亲密。云饶方才的表现，又不像是与行事卑鄙残忍的魔修同流合污。

想不通便问，穆白抬头看向方来：“你们对云家的后嗣做了什么？”

方来眉眼弯弯，笑容敛去眸中讥讽：“小恩人这话说得，真不愧是正道仙修。我们这帮魔修与正道结交，可不就是别有图谋、居心叵测。”

“既然我们魔修皆是心术不正之辈，小恩人不妨猜猜，我现在将你带了回来，若你不从此心甘情愿听我驱使，你还有没有命活着离开这一梦城？”

穆白可不是被吓大的，冷眼看着方来。

他正要开口，忽然方来从袖中取出一物，上前扣住他的下颌。

穆白反抗不得，口中被塞入一粒药丸似的东西，入口即化流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