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凰音站在走廊一角,沉默地看着慕岁白按照顺序破坏一个个牢笼，放出被囚禁的魔修。

重获自由的魔修们，大部分迫不及待冲向外面,但也有一小部分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文凰音以为他们已经神智不清，或是虚弱到无法动弹。

走近一看,她才发现,那些人虽然瘦得仿佛只剩一张皮包着骨架，却也并没有比冲出去的人更差。

其中一人看了文凰音一眼,眼睛黑白分明，眨了下眼睛,牵动一下嘴角，向她微微露出笑容。

如同只是寻常道友见面,这人向她颔首为礼之后，突然伸手扯下脖子上的名牌，在掌心一攥,姓名便成了灰。

略低了低头，他抬起头看向慕岁白。

慕岁白低声道：“得罪。”

那人一笑，闭上双眼。慕岁白手起剑落。

文凰音往前一步,想要冲上去救人,却又停了下来。

面前的牢笼里原本关着六人,四人逃出,两人留下。一个毙命于慕岁白剑下，另一个似有触动，转头望来,双眼微红，盯着缓缓滴下鲜血的剑尖，竟也露出笑容。

文凰音看着,忽然道：“慕真人，抱歉。”

她道：“我先前说你绝情。我以为这世间好人难做，没想到，心狠也是这般难。”

魔修放完，地宫深处还有近百被圈养起来的普通人。

仙门修士禁止滥杀无辜，但这规矩是仙门自己定的，“无辜”一词也就显得暧昧。

凡人作恶，可杀；凡人与魔修勾结，可杀；凡人对仙修不敬，这更是十恶不赦。

若无法证明这近百人每一个都是身世清白从未作恶的普通人，那么他们被关在这里，也只是十二城替天行道。

况且这些人无一例外，皆被抽去一魂一魄，变得痴痴傻傻。

慕岁白没有立刻破坏牢笼，他问文凰音：“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

文凰音有点诧异，她以为慕岁白会将这些人视作与魔修一样。

慕岁白道：“他们并非魔道，仙门不会特意追究。若是能够寻到他们的家人，送他们回去，运气好的话，未必不能寿终正寝。”

不禁为之前的想法感到惭愧，文凰音局促地点点头，迅速调整好心情，郑重应道：“我知道了。”

眼下这种情形，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继续被关在牢笼禁锢中反而安全。慕岁白不再多说什么，拭去剑锋上的血迹，令灵剑归鞘，转身道：“走。”

——

从地宫回到地面，慕岁白就看见入口处，两具已经只剩骨架的仙修尸身。

文凰音道：“他们活着时，我只觉得他们都该死。可见他们现在这样，我又觉得有些可怜。”

面对女修的伤感，慕岁白只冷淡地道：“没有必要。”

距离一刻钟的时限还有些时间，他们所在的第三城位于十二座白玉城中心最底部，只有通过最外层第十二城的城门才能进入通往外界的天阶。

这么短的时间，丝毫不用担心放出去的魔修会跑掉。

慕岁白问文凰音：“我听说十二城由楚家和你们文家共同执掌，城中也有文家弟子，他们怎么办？”

文凰音嗤地笑了：“文家弟子？”

绕过仙修的、魔修的尸体，登上通往上方城池的白玉台阶。刚到第一城和第二城，就听见前方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方才经过却没有进去的炼器坊。

炼器坊外院正门已被攻破，七、八名楚家弟子们在庭院中与魔修对持。

慕岁白和文凰音隐于暗处，远远望去，慕岁白看见了弟子们身后的楚文亭和楚文台两兄弟，二人现在皆是半透明的魂魄。

失去身体的魂魄脆弱无比，稍有不慎就会魂飞魄散，因此两兄弟并未出手，处在一众弟子的保护中，远远坐镇指挥。

十二城的精英弟子，大多在七天前折在慕岁白剑下，如今都还是魂魄，养在专门的法器中。

普通弟子不是凶悍魔修的对手，败下阵来被对方擒住，立刻被吸干化作白骨，枯瘦的魔修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出手愈发强悍。

楚文亭和楚文台对视一眼，楚文亭先出手，抓过身边护卫弟子中资质尚可的一个，手掌对准他头顶虚虚一按，当场抽出这名弟子的魂魄。

楚文台已从养魂法器中选出一个，将其中魂魄打入还未完全断绝气息的躯壳。

等到弟子清醒过来，楚文亭将一瓶回灵丹与一件法器交给他，道：“去吧。”

魂魄是一名真传弟子，有些不满这具身体的资质，事急从权也没法挑了，服下回灵丹提高几分修为，祭出法器冲进庭院，法器是一尊青铜鼎，砸中一名魔修，立刻将他一条胳膊砸成肉泥。

魔修稍微被压制住，然而这还不够。

楚文亭随手将抽出的那名倒霉弟子魂魄丢进身后炼炉，又将一件损坏严重的法器放进去，没过一会儿，法器已被修复如新。

周围弟子早就吓傻了，一个个脸色惨白。

兄弟两人积威甚重，这些弟子又多是下层，平时被欺压惯了。没人想要反抗，胆子小的扭头撒腿就跑。

七个人里跑了四个，三个跑在前面的慌不择路一头闯进庭院，正送到魔修眼前。

楚文亭抬手一招，最后一个身不由己地飞回来，倒在他脚下，吓得连连磕头求饶：“求求长老饶我一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楚文亭道：“瞧你的出息！十二城今日遭此大劫，正是生死存亡关头，所有人等应当共同进退。你们既然抵挡不住魔修，便该主动请缨，奉献自己保存宗门，如何能这般贪生怕死？！等那些魔头杀进来，你们以为自己逃得掉？！”

说着便抽出这名弟子魂魄，同样投进炉中。

楚文台道：“此人资质不堪，附体之后也起不了多少作用。要将这些魔头击退，至少还需要一人。”

未曾逃跑的三名低级弟子，虽然一开始也吓得大惊失色，然而听过楚文亭的训斥后，反倒羞愧地低了头。

听说还要一人，另外两个悄悄松了口气，庆幸之余又有些同情。当中资质最好的一个已是浑身僵硬，百般不情愿，却又已经走投无路。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另外两名同门一激灵，一左一右抓住他。

楚文亭点点头，夸奖道：“好孩子。”

正要取魂，突然庭院中形势骤变。

十二城门下，一个方脸仙修大步赶来，就从正门直闯进庭院。

他修为不算特别高，然而周身笼罩着一层淡金光芒，光有数尺，魔修一被金光照射立刻便被灼伤，根本无法靠近他身边。

文凰音对慕岁白道：“那是……那曾经是我五叔，文鹄。”

联想到方才楚家兄弟娴熟的换魂举动，慕岁白也就猜到这句“曾经”是什么意思。

文鹄双手高举，托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修。

少女正处在昏迷中，文鹄大步穿过庭院，将这女修放在楚家兄弟面前。

文鹄道：“到处都是魔修，我也是在没时间好好挑了。这丫头叫文雀，是文鹄这老头的孙女。虽然是个女娃，资质根骨与你们原本的身体也差不多了，假以时日就能把损失的修为弥补回去。不过，就这一个，你们两兄弟自己商量。”

楚文亭和楚文台对视一眼，楚文亭深深叹气，摇了摇头。

楚文台哈哈笑道：“兄长这个老古板，断不肯将自己变成个女娃，合适的躯壳早晚总会有，今天还是我这个当弟弟的吃这个亏吧。”

文鹄道：“魂魄先留着，十几岁水灵灵的少女用来炼器太可惜了，我那正好还缺个鬼仆。”

楚文亭笑道：“好说。”

这生取人魂之术需要被取魂之人保持清醒，文鹄解除迷魂术法，将躺在地上的少女唤醒。

文雀迷迷糊糊醒来：“爷爷？……文亭伯伯？”

楚文亭满脸堆着笑，手掌按向毫无防备的少女的头顶。

就在此时，他的眼前突然一黑。

一根根黑纱宛如贴着地面无限延伸的黑影，从墙壁一角向前伸展，眨眼穿过一小半庭院来到楚文亭脚下，从下往上将他整个魂魄包裹。

楚文亭叫都来不及叫一声，魂魄就在黑纱之中被碾成齑粉。

楚文台反应过来迅速躲开，文鹄还想带走不明状况的文雀，刚向少女伸出手，黑纱缠住他的胳膊，瞬间碾碎金光，将他右臂齐肘扯断。

楚文台逃过一劫，猛地扭头望向庭院：“文凰音——！！！”

炼器坊四时炉火不灭，橙红之色映着白玉，如同霞光在白雪上灼灼燃烧。

黑衣女子立在墙头，火光在她素白秀丽的脸上摇曳。

眼中的黑宛如浓郁的毒，她弯起眼角笑了一笑，道：“文台长老，七日不见，你还真是变了不少。”

慕岁白在正门口，对院中的魔修道：“你们走。”

魔修们不敢不退，却又不大甘心。

慕岁白道：“放心，你们走后，该死的人不会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魔修们这才离开，楚文台恶狠狠看一眼慕岁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道：“夫人这是做什么，楚家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和慕岁白这个杀害师弟勾结魔头的败类混在一起，毁掉城主和楚、文两家这么多年的心血？！”

笑容在文凰音脸上加深，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理会楚文台，对慕岁白道：“我曾以为我不会再笑了，可现在我发现，这世上可笑的事情居然有这么多。”

楚文台怒道：“文凰音！！！”

文凰音仍不理他，神色忽然有些恍惚，抬头望向天空。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白玉上方还是白玉，灯火上方还是灯火，红白交辉璀璨辉煌，一直通向苍穹。

只出神了短短一瞬，文凰音收回视线，向慕岁白一笑。

她的神情忽然有些促狭，道：“慕真人，其实方道友告诉过我一个秘密。”

楚文台的神色惊怒不安到极点：“文凰音，你居然称呼一个魔头为道友，你是不是疯了？！”

慕岁白神色如常，问：“什么秘密？”

文凰音道：“他不让我告诉你呢。”

终于察觉到女修在逗自己，慕岁白：“……”

冷淡的视线望进文凰音眼中，他道：“这句是你自己加的。”

文凰音清脆地笑了几声，不再开玩笑，道：“我听方道友说起过，一个仙门传承断绝之后，找到其供奉的灵脉，取出灵脉核心毁掉，再于原核心处滴下几滴魔血，就能彻底摧毁这一条灵脉，断绝这一处天地福泽。”

她伸手指向一条玉石台阶，对慕岁白道：“慕真人，十二城的灵脉核心就在第七城最高的那座玉塔之下。”

慕岁白道：“我明白了。”

庭院中响起楚文台惊慌的怒骂，黑纱一晃，楚文台拖着脆弱的魂魄之体只能左躲右闪。

黑纱环绕封住整座炼器坊，文凰音转过头，向慕岁白一笑，道：“有劳。”

——

慕岁白登上玉阶来到第七城，从倒毙在路边的魔修尸身上取了些血液，走向城中最显眼那座白玉巨塔。

城中已被魔修血洗，沿途只有尸体，慕岁白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利来到玉塔下，以剑气打破入口防御，轻松进入地下。

地下只有一条路，走到一半，慕岁白便清楚地感觉到灵脉的存在，看不见的灵气浓郁如水，与通道的方向一致，缓缓流淌。

通道的尽头便是灵脉的尽头，他看见了灵脉核心。

那是一块镶嵌在尽头墙壁上的古白玉盘，慕岁白走上前，伸手正要取下核心。

突然身后有人出现，气息急速靠近。

慕岁白一时不防，被从背后抱了个满怀。

若有若无的吻飞快擦过脸颊，方来的声音低沉地在他耳边道：“灭人满门加挖祖坟这种丧尽天良的坏事不适合你，我有经验，你别动，让我来。”

慕岁白反手将剑一挥，方来轻飘飘闪过，走到墙壁前指着白玉盘道：“你看，现在它光泽莹润，灵气凝实，就是说，十二城的传承还未完全断绝，这个时候毁掉核心也没用，以灵脉的灵气浓度很快就能再凝结一个。先等等。”

没过多久，白玉盘光芒完全黯淡，如同一枚昏黄的古币。

方来咋舌：“不愧是凰音仙子，下手真快，女人狠起来啊……我是说，现在可以取下来了。”

慕岁白一眼不乏，看着方来取下白玉盘击碎，再将墙壁上曾经贴近核心的一整块挖去，咬破指尖，往里滴了几滴血。

通道开始震动，并不剧烈却绵绵不息，宛如一条头尾被钉住动弹不得的蛇疼得浑身不停打颤。

这份痛苦大约来自迅速死去的灵脉。

通道之外，以玉塔为中心，原本洁白晶莹的玉色迅速枯槁黯淡。白玉城里吹起了风，玉质在风中崩解成沙，四散飞舞。

方来走向慕岁白：“快出去吧，这里马上就要塌了。”

他伸手去牵慕岁白的手。

慕岁白侧身避过，让开一步。

他站着不再动，方来也没有动，就这么含笑注视着他。

他转身走向出口，方来跟上来。

通道足够两人并行，身负雪白灵剑的仙修衣上血迹点点，与不时温柔注视他的魔修并肩向前走去。

慕岁白始终一言不发，方来忍不住抬手去拨对方耳边风吹乱的黑发。

不出意外被打了一下，收获对方含着警告意味的一瞥，方来问：“生气了？”

慕岁白疑惑了一下，反问：“什么？”

稍迟片刻，他明白过来：“你是说江边……我想你是事出有因。你未曾与我商量便决定划清界限，也就是说，你认为我不知道比较好。我没有生气，也不会多问。我不想给自己多找麻烦。”

方来咕哝着抱怨：“你这还叫不给自己找麻烦……”

慕岁白听见了，冷眼看过来。

方来若无其事地用糖把脸颊撑成仓鼠的模样。

等方来把糖咬碎咽下去，慕岁白问：“你为什么会在这？”

方来又往嘴里丢了颗糖，恶狠狠咬碎。

师尊还有脸问！他从江边逃跑又绕回去，想再看师尊最后一眼就走，结果就撞上师尊拆他台的现场！

师尊操作这么骚，他敢不跟过来看看？！

并肩走出第七城玉塔，方来指向漫天飞舞的黄沙道：“看你做的好事！既然猜到我是故意的，不想给自找麻烦当时就不要拆穿我！你自己想想自己在地牢里说的那些话！”

方来道：“慕真人，你仔细看看我！魔修该死是你说的，我不是魔修吗？不管原因如何，入了魔门就是死路一条，你比谁都清楚，你说出真相又如何？”

伸手按住慕岁白肩膀让他面对自己，方来道：“凰音仙子说我是个傻子，慕真人，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傻事？”

“慕真人，你这么心疼我，别是已经爱上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