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生离死别
沈浮桥眼睁睁看着自己满头青丝化雪,搭在宁逾腰上的手迅速枯朽,微微动一下?指节,甚至能听?见?咔咔作响的脆裂声。
他彻底怔住了,颇为无?措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发现上面已然满是沧桑的刻痕。
此时室内一片静谧,怀里人被?他抱得暖烘烘的,脸颊泛红,微微启唇,温热的气?息就扑在他衰老的脖颈间,昭示着眼前的真实和荒诞。
沈浮桥的心突然不堪重负地狂跳起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唇,不让艰难的喘息声吵到熟睡的宁逾,小心翼翼地抽出皮包骨的手臂,慌乱地下?榻冲出了门。
门外的月光冷清得像是一句无?言的悲谶,山风吹过,夜翳就掩去了月明。
沈浮桥靠墙缓缓跌坐下?去,看着自己苍老的掌心,心里想的却是榻上尚在酣睡的爱人。
宁逾……会哭吗?
还是会害怕?
还好自己没睡着,要是明日宁逾先醒了,看见?抱着他的是一把年迈枯骨,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可能到时候不是一脚把自己踹散架,便?是尖叫一声把雨霖山都吵翻……
思及此,沈浮桥满布褶皱的嘴角居然生硬地扬了扬,浑浊的眼底漫出些不太明显的笑意。
笑着笑着,心口不知为何猝然疼了起来?,他怔怔捂上左胸痛喘了一会儿,像是要将枯竭的五脏六腑一并呕出来?。
他白发从脸侧披散到地上,衬得唇角溢出的污血格外悲凉,昏黑的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但隐约可以听?见?屋外高竹摇曳的声响,似乎近在耳畔,又似乎格外茫远。
他拖着病体在异世生存,既不强大,也不温柔,宁逾会喜欢他,大抵也是托了这?副好皮相的福。如今他垂垂老矣,丑态毕现,同样是白发如雪,宁远却风华正茂,俊逸无?双——
宁逾会跑吧。
沈浮桥暗暗设想了一下?这?种可能,觉得喉间颇为苦涩。
他们?还没成亲呢……宁逾要是真的想跑,他也没有什么立场把他绑住。
更何况,回到南海不就是他的宿命么?
“哥哥,大半夜不抱我睡觉坐在这?做什……”
宁逾略显慵懒的声线在暗夜里倏然响起,又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重重的膝盖磕地的声音,沈浮桥听?得心都被?攥紧了,下?意识伸手想去接,反应过来?后双臂却猝然僵硬了,收回之前被?宁逾死死地抓住,那?一刻沈浮桥以为自己的手都要被?他抓断了,但还是没用力挣,任凭他抓着。
就像抓一根浮在海面的枯枝朽木。
“怎么回事?!”宁逾目力极佳,在如此昏暗的夜色里亦能看清楚沈浮桥满头白发和苍老面目,他全身都冷了下?来?,声音又急又颤,“哥哥……哥哥……”
“我还以为我们?阿宁会认不出我。”
沈浮桥勉强地笑了笑,沙哑沧桑的嗓音像是旧损的破风箱,一说话就忍不住咳嗽,看起来?痛苦至极。
宁逾突然就崩溃了,扑过来?抱着沈浮桥重重地哽咽,身上血红的妖力疯了一般地灌进沈浮桥的身体里,却只是徒然穿过,沈浮桥能感觉到温流从四?肢百骸漫延而?过,但也仅仅是漫延而?过而?已。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是那?瓶药!是那?条蛇!!!”宁逾失控地大吼,隔着胸腔,沈浮桥都能感受到他绝望的狂怒,“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阿宁。”他感受着怀里的年轻躯体,颇为心疼地叹了口气?,“冷静一点啊……你?这?么容易冲动,我放心不下?。”
宁逾抱着他干枯的脖颈痛哭失声:“那?你?便?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他少有吼得这?么重,这?么撕心裂肺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分明知道哭泣是最无?用的东西,眼泪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化成了断线鲛珠,不要钱似的往下?坠,砸在地板上,就像刺穿了沈浮桥溃烂不堪的心脏一样。
他抬手想摸宁逾的头,干枯的指节刚刚触及他柔软的发丝,却迟迟下?不了手。
“最后一程是和阿宁一起过的,我很知足。”
沈浮桥的手若无?其事地垂了下?去,在暗色中划过一道悲伤的弧线,地板很凉,指节磕上去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破碎。
“阿宁。”他哑声唤,声音里带着某种难以割舍的疼痛与?缠绵,像是跪坐在真佛脚下?虔诚的教徒,用毕生的信仰祷告着唯一的执念,“忘了告诉你?……我爱你?。”
要是换作以往任何一个时候,宁逾听?到这?句话不知要有多高兴,但此刻他只是死死地咬着唇,竭力不让自己的哭声泄出来?。
“按照我们?故乡的习俗,我该捧着红玫瑰,定制好戒指向你?求婚的,但是这?里没有玫瑰种子,也找不到钻石。有的只是漫野的山花草芥,就像我一样,原是配不上你?的。”
宁逾全身都在发抖,良久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才?不是……”
“让你?委身于我……没有名分,日子清贫,还要时时担惊受怕,其实我亦惭愧不已,以至于忧情入骨,常常中夜惊醒,久久难寐,煎熬成疢。如今之事,大抵也是一种解脱……听?说鱼的记忆是很短暂的,阿宁,你?会用多长时间来?遗忘我?”
沈浮桥言罢,便?听?得鲛珠落地的声音渐渐止息,宁逾身上越来?越凉,不似活物的温度。
两人就这?样沉默不语地抱着,似乎可以借此逃避某种难以抵抗的结局,但也仅仅是似乎而?已。过了好一会儿,宁逾突然笑了声,那?笑声像是深海里淬了寒意的幽灵,在午夜时分显得十分瘆人。
他笑得越来?越诡异,越来?越恣肆,失了心智一般,抱着沈浮桥纵声狂笑,笑着笑着竟从眼底溢出了血,顺着冷厉的脸颊病态地往下?淌,一颗颗稀世的血鲛珠就那?样滚落在地上,沾了尘灰,蒙了暗翳。
“遗忘你?……哈哈哈哈哈哈……沈浮桥,你?问我要用多长时间遗忘你??”宁逾像是听?到了什么愚不可及的笑话一般,笑得肝胆俱裂,痛不欲生,“你?要不要猜一下?……如果你?死了,我会不会把你?剁碎吃下?去……让你?永远属于我?”
沈浮桥居然真的细想了一下?那?番场景,轻声叹了口气?:“若我不是如此老丑的躯体,让你?吃了也无?所?谓,如今还是算了,肉柴骨脆,我们?宝贝阿宁啊,还是不必饥不择食到这?般地步。”
宁逾听?着沈浮桥淡淡的口吻和亲昵的称谓,突然笑不出来?了,半口气?哽在喉间,脸色惨然一片。他绝望地抓着沈浮桥老瘦的肩胛,眼底尽是残忍的猩红。
“我不会放你?走……”
他絮絮的呢喃刺痛了沈浮桥的骨骼,沈浮桥直觉喘不过气?来?,全身细细密密地发疼。
“哥哥不走……哥哥只是累了,需要休息。”他温声安抚道,饱经沧桑的声线依稀能听?得出以往温柔如煦的痕迹,“阿宁可知哥哥这?一生过得如同死尸残偶,在没有遇见?你?之前,已经饱尝过世间苦恶灾祸?”
“且当哥哥只是沉睡了,解脱了……不要哭,毋多挂念,也不必守丧。我一生蹉跎,别无?所?有,唯这?颗心脏,无?论?跳动还是停滞,鲜活还是朽烂,始终都只属于阿宁一个人……你?把它吃掉,权当我陪着你?了。”
宁逾好似被?触动了某一根弦,脸上突然浮现出得救般的微笑,白森森的尖牙露出来?,眼底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僵硬地伸手覆上自己的右胸,锋利的指甲悄无?声息地刺出来?,生生剥开了自己的逆鳞,从血肉模糊的胸腔里挖出了自己的心脏。
沈浮桥五感衰退,根本不知他在做什么,直到温热带血的软肉抵上他的唇,宁逾神经质的声音在静室粲然响起时,他才?明白唇边的到底是什么。
他怔怔地抚上宁逾空空如也的胸口,耳边骤然划过尖锐的刺鸣,颅内似乎爆了血,整个人都变得血淋淋的,茫然无?措。
屋外忽然下?起瓢泼大雨,狂风将山木拦腰摧折,雷电轰鸣,暴雨如注,整个雨霖山像困兽一般发出剧烈的哀恸。
“听?话……吃了它……”
话音未落,木扉便?猛然被?人狠狠踹了几脚,随着风嘶雨裂化为潮湿的齑粉,门外三人匆匆的身影甫一显现,便?被?笼着黑雾的血海藤破空袭击。
霖娘撑伞挡于身前,原地化出青色结界相抵,血海藤里隐隐发出万鬼痛嚎,在激荡的妖力碰撞中狠狠刺破了霖娘的青花油纸伞,结界轰然崩碎,霖娘不顾身上豁然洞开的伤口,顺势拉回伞柄,禁锢着血海藤使其一时无?法挣脱。
阮白在伞后对宁逾全力使出了软骨术,楚怜趁机用九尾从宁逾怀里艰难地拖出了失去意识的沈浮桥,宁逾身上燃起熊熊天火,烧焦了楚怜数条蓬松的狐尾。那?颗犹在跳动的心脏被?阮白稳稳接住,一把按回了宁逾的胸腔,雪白的妖力将血肉渐渐封粘治愈,也麻痹了宁逾恨意滔天的嘶吼。
作者有话要说:雨霖山全员恶人。(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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