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还意气风发、满是期待的年轻男人，此刻已然气质大变，满身萦绕着灰暗的气息。

鹿呦快步走到肩辇旁，刚想伸手搀扶高彻，却被他一把甩开。

“殿下，你——”鹿呦刚想关心宽慰高彻两句，声音却蓦地止住了。

先前高彻一直低垂着头，这会儿鹿呦终于看到了他的正脸。一道血痕凝固在那张脸上，从左边额角上的血块，滑到左眼皮上断开，又从脸颊上一路滑到下巴上。将那张漂亮的脸蛋衬得尤为狼狈。

鹿呦盯着高彻额角上的一道口子，心里止不住怒火上涌。精心收藏、价值连城的瓷器被人砸了一道裂缝。

高彻先前逃亡在外，受了那么严重的伤，那张脸都完好无损。这才回京城第二天，额角上就被砸了一条一指长的口子！

“殿下，您脸上的伤要尽快处理！”鹿呦脸上笑意维持不住，她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着急。

高彻面无表情，神情灰败，没有搭理鹿呦半句，挥开周围想要来扶他的内侍，独自一人一瘸一拐，艰难地朝殿内走去。

高瘦的青年微微弓着背，一阵萧索的秋风吹来，将他宽大的衣袍吹得鼓起，越发显得那道身影十分瘦削。他拒绝了周围所有侍从宫女的帮助，一瘸一拐彳亍着往殿内走去。恢弘大气的宫殿衬得他越发茕茕孑立，形单影只，透着无尽的颓败。

在高彻多次拒绝之下，周遭的宫女侍从们已经不敢再试图靠近高彻。他们全都站在原地，低眉顺眼，听着那一轻一重、略带拖曳的脚步声逐渐变小。

站在肩辇旁的鹿呦实在忍不住，掐了下指尖，毫不犹豫迈步。

在她迈步的一刹那，衣袖上忽地多了一丝阻力。鹿呦回头一瞧，对上锦绣不赞同的脸庞，她不动声色轻轻摇了摇头。

朝着锦绣笑了下，鹿呦扯回衣袖，毫不犹豫转身朝那道背影追去！

高彻情绪状态实在是差，鹿呦不敢直接搀扶他，只好跟在他身旁，以防他看不见路撞到东西。

没想到，大概是因为他在毓清宫生活过多年的缘故，整个毓清宫的布局早已在他心中。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仍然走得顺顺当当。

她紧跟在高彻身后进了书房，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殿下，我替您处理一下额头上的伤口。还有您掌心的伤口也重新裂开了。”

“出去。”

高彻坐在书案后边的紫檀木椅子上，声音不算高，但却极为冷淡。

鹿呦犹豫了一下。

高彻怒声：“出去！”

考虑到高彻恐怕确实更想一个人呆着，鹿呦想了想，轻声叮嘱道：“殿下如果有什么事需要人做，就喊人。”

高彻闭上眼睛，拒人以千里之外，没有再搭理鹿呦。

走出书房，鹿呦略一思忖，朝殿门口走去。她虽然猜到皇帝对高彻的态度不会再像先前那样宠爱有加。

但也没想到，出去一趟后，高彻竟然会变成这幅模样！

她打算去找那几个跟着高彻一道出门的内侍打听一些情况。

鹿呦去找内侍了解情况的时候，作为毓清宫大宫女之一的锦绣陷入了苦恼。按照时间，这会儿已经到二殿下用午膳的时候了。然而，二殿下方才还怒声将鹿姑娘赶来出来，她这会儿去，不是自讨苦吃吗？

踌躇半晌，锦绣还是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外，她轻叩紧密的书房门，小心翼翼开口道：“殿下，该用午膳了。”

书房里边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不吃。”

锦绣没有鹿呦那样明知高彻心情不好，还继续相劝的勇气。听到高彻说不吃，她连忙道：“那奴让小厨房那边随时备着，殿下什么时候想要用餐了，小厨房随时能上菜。”

锦绣等了一等，见书房里没有半点响声传出来。她松了口气，转身快步离开书房。

书房渐渐安静下来。坐在椅子上的高彻紧闭双眼，周围是一片了无边际的漆黑，在安静的黑暗之中，他却忽然听到了父皇、母妃的声音。

在沉寂又空旷的黑暗之中，那响起的声音分外清晰。

一直面无表情，神情麻木的高彻，在这片黑暗之中，终于松开了紧紧克制自己的锁，俊美的脸庞微微扭曲，仿若破碎的玉器。

剥落光鲜亮丽的外衣，露出血淋淋的内在。原来，他这十七年的人生，始终生活在谎言与欺骗之中。

想起那些鲜衣怒马、叱咤风云的过往，高彻脸上似笑非哭。

假的！都是假的！

“哗啦啦！”

书桌上那价值连城的摆设被扫到地上，碎声一片。

他向来看不上那些自以为是的蠢材，却没料到，自己才是真正的蠢货！

所有人都在骗他！都在骗他！

曾经想不通、找不到解释的问题，此刻都有了答案。为何哪怕他做了错事，父皇也从来不会责罚他，为何他早早住进毓清宫，却始终没有被立为太子，为何母妃平时关心温柔体贴，见面时却又冷淡严厉。

曾经的壮志豪情烟消云散，高彻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就这样呆在这间只有他的书房里，呆在只有他一个人的黑暗中。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愿望都无法实现。

由远及近、匆忙仓促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将原本一片沉寂的黑暗搅碎。

“吱嘎！”书房大门被推开。

那入侵寂静的声音仿若一把火，瞬间点燃他心头怒意。

身形消瘦的年轻男子骤然起身，狠狠一掌拍在书案上，“我说了现在不想用膳！”

推开门的侍从停在门口，静了一静才硬着头皮缓声开口，“殿下，不是用膳。”他咽了口唾沫，不得已继续说道：“是尤大人来传旨。”

高彻紧握成拳的双手缓缓松开，脸上神情一怔，原先的怒色骤然间如潮水般褪去，最终又定格在死寂冷淡上。

……

毓清宫正殿前的空地上，见到走被人搀扶着走出来的高彻，尤侍中微微躬身行礼，“殿下，老奴来替陛下传旨。”

高彻神情不变，一派默然，静静站在原地。

尤侍中见状，不甚在意，脸上恭敬一笑，直起腰拉开手上的圣旨，开始宣读。

圣旨很长，高彻却只记住了其中几句话。

“……特封二子高彻为燕王……即日离宫……”

尤侍中念完圣旨，见本该接旨的高彻漠然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不禁小声提醒道：“殿下，该接旨了。”

神情恍惚的俊美青年慢慢回神，挣脱两侧内侍的搀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接过圣旨，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开口：“儿臣——”

停顿了一下，“接旨”二字才最终从他口中说出来。

跪在前殿的宫人，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二殿下被封王了？！而且还被要求出宫？！所有人心头不约而同升起一个念头——二殿下这是失宠了吗？！

尤侍中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宣完旨后便向高彻告辞，会太极殿去了。然而，先前跟着尤侍中一道过来的太府寺寺丞却还留了下来。他走到高彻身边，笑着朝高彻开口：“恭喜殿下封王出宫开府，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殿下今日便搬出去吧。太子殿下惦记着燕王殿下您，还一直未搬进毓清宫呢。”

高彻沉默着未开口，抓着圣旨的手指却渐渐用力。

太府寺寺丞见状，朝站在一旁的宫人们高声命令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收拾东西搬出宫！没见燕王殿下都同意了吗？！”

宫人们手足无措，不知要不要听太府寺寺丞的话。他们看向二殿下，没有从二殿下脸上得到丝毫指示。焦头烂额之际，他们不由看向站在二殿下身旁的鹿姑娘。

见到鹿姑娘轻轻点了点头，没有主见的宫人们一下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行动起来。

内务府来帮忙搬家的内侍瞧见一名宫女将一尊骏马白玉雕放到箱子里，眼睛一眯，“等等！”

“这尊玉雕是毓清宫的东西。二殿下不能带走。”

抱着白玉雕的宫女无措地看向站在院子里的二殿下。没得到指示的宫女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鹿姑娘，见鹿姑娘轻轻摇头，她才转身将白玉雕抱回殿内。

太府寺寺丞扬声冲着正在收拾东西的宫人们喊道：“收拾东西的时候都注意着些，毓清宫的东西都是在册的，可不要弄混了！”

冲着宫人们吩咐完，太府寺寺丞转向高彻。往日里对着高彻点头哈腰，像条狗一样的寺丞，这回看似在解释求饶，语气上却带着几分阴阳怪气，“殿下不要动怒。奴只是在按规矩办事，这还是殿下以往教导老奴的。”

朝高彻说完之后，他又挺直腰背，双手笼罩袖子里，气势十足地催促着宫人们，“动作都快点，手脚麻利些。太子殿下明天就要搬进来了！”

看着太府寺寺丞那小人得势的模样，鹿呦眼角抽动了一下，心里冒出火气来。然而站在她身侧的高彻脸上神情丝毫未变，依旧是原先那副模样。

鹿呦抓着高彻的手不由紧了紧，心里生出几分担忧。他若是生气还好，如今这幅模样，只会让她越发担忧。

“殿下，我们去肩辇上坐着吧。”鹿呦见识过高彻神采飞扬的模样，听说过种种关乎于他的传闻，自然知晓他有多骄傲。毓清宫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如今却被这样匆匆忙忙赶走，还要被曾经看不上的人奚落，对他而言只会愈加痛苦。

她实在忍不住在想这是否就是高衍的目的。故意等高彻回宫之后，再让人当面将他赶出去，让他的骄傲被踩在脚底下。

收起心思，鹿呦温声道；“殿下，您腿上有伤，站久了不好，我扶您去坐下吧。殿下放心，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一直陪着？

高彻内心冷笑了一下，嘴上却没说什么。

……

宫人们动作很快。

刚过正午，他们便收拾好了东西，出了毓清宫。

鹿呦跟着高彻坐在软轿上，软轿一路晃悠，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一下轿，鹿呦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惊了一下。

高彻分到的这座府邸光从外表上看占地不小，甚至还有几分恢弘，着实配得上他这位曾经最受宠皇子的身份。

然而，有句话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座外表看来富丽堂皇、恢弘大气的宅院，里边却杂草丛生、破旧衰败。

鹿呦站在高彻身旁，回头一看，身后那些宫女内侍脸上都带着没藏好的丧气和无精打采。

她转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高彻，不由庆幸他如今什么都看不到。

若是亲眼看到，曾经疼爱自己的父皇，现在竟然赏赐了这么一座宅子给他，恐怕对他又是一次打击。

带着身后的宫人，扶着高彻往宅子正院走去。路过疯狂生长的野草，结着青苔的地面，还有布满蛛网的柱子，鹿呦忍不住腹诽其那位皇帝来。

到底是有多厌恶这个儿子，才会给他赏赐这样一座宅子。

其实，鹿呦这回倒是猜错了。皇帝并非故意赏赐这么一座宅子给高彻。只是在旁人眼中，高彻已经失了圣心。他当年炙手可热时，态度傲慢嚣张，得罪过不少人，像太府寺寺丞就曾经被高彻处罚过。这些人故意动了动手脚，趁机报复而已。

让宫人们匆匆收拾了一下正院大堂后，鹿呦扶着高彻坐下。刚安置好高彻，她一转身就看到所有宫人全都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你们站在这儿做什么？”鹿呦惊讶。

站在前边的宫人互相对视了一下，锦绣小心翼翼开口，“奴在等主子吩咐。”

鹿呦掐了下指尖，明白了一件事——毓清宫先前跟着高彻的那批宫人被换掉后，新换来的宫人没什么能力，哪怕是锦绣也担不起主事。思忖片刻，鹿呦不得不开口一一将任务分配给这些人。

看着宫人们终于开始忙碌的身影，鹿呦忽然有种预感，她接下来的生活恐怕不会太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