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冰山有八分之七在水下
“我昨天已经说过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整洁明亮的客厅里,星岛胜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以一种好似背诵课文般平静无波的语调淡淡回答道。
如同户籍资料所显示的一样,星岛胜是被害人星岛诚的亲弟弟,也是本次案件的重要参考人之一。星岛夫妇两人的双亲都已亡故,除了独生子英之外,也就只剩下这么一家三代以内的近亲属了。
次日一早,我便与贞德alter和岩窟王一同来到星岛家进行问询。
星岛胜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与昨天歇斯底里的慌乱模样判若两人。他彬彬有礼地将我们让进屋内,引入客厅,甚至还殷勤地为我们泡上了茶水,给岩窟王递了一支我看不懂品牌但肯定非常高档的烟。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他都是一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人民教师,没有丝毫古怪可疑之处。
当然,如果恶人会把“恶”字写在脸上,我们也就可以下岗回家卖红薯了。
“很抱歉再次打扰,星岛先生。我们担心调查中有所疏漏,无论多么微小的细节都好,请您仔细回想一下……”
为了便于问话,岩窟王每次都会轻车熟路给自己艹出一个温良恭俭的好青年人设,身段说放就放,语气说软就软,丝毫没有伯爵包袱。顺便一提,他还以自己“注意养生”为由,婉言谢绝了对方递来的烟。
“?????”
因为这个人设与他平日里的硬派形象反差太大,贞德不由自主地将嘴张成了O形。
我唯恐她将“岩窟王你OOC了”写在脸上,连忙架起手肘碰了碰她的胳膊:
“这是技术性调整,不要慌。”
(这样还只是调整?!这不是换了个人吗!!)
贞德以口型向我表达了无声的震惊。
“……”
岩窟王对此视若无睹,继续客气而条理分明地旁敲侧击:
“星岛先生,昨天现场的市警似乎询问过‘案发当晚您在什么地方’,而您没有回答就愤然离开了。这只是例行确认,并不意味着我们已将您视为怀疑对象,能否麻烦您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唉。”
好像打从心底里感到疲惫似的,星岛胜深深叹了口气,“看来是瞒不过去了。实在抱歉,昨天是我一时激动,迁怒了各位警官……实不相瞒,前天夜里我其实在班上一名学生家里,为她进行一对一的单独辅导。”
“啊,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般一拍手掌,“我想起来了,樱川中学禁止教师为学生补课赚取外快,对吧?”
“我明白了。方便告诉我们那位学生的名字吗?我们会向她进行一次简单的核实,绝对不会惊扰到她。”
岩窟王见对方口风松动,立刻趁热打铁地追问道。
“这……当然可以。”
星岛胜眼中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为难之色,但最终还是向我们报出了那位学生的姓名与家庭住址,又略带紧张地补充道:
“那孩子胆小怕生,一紧张可能会说错话,请你们千万不要把她逼得太紧。还有,关于我私下为学生补课一事……”
“这并非我们的业务范畴,我不会向学校透露。”
我干脆地一口保证道。
“对了,您女儿咲良在家吗?我们也有几句话想问她。”
鉴于咲良曾经在家长、学校一概讳莫如深的情况下单独追查堂弟下落,我们本以为她是个行动力极强的干练女孩,面对警方问话也一定相当心直口快。
然而,事实却与我们的猜想大相径庭。
“我……我也和爸爸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这女孩儿身材纤细,样貌也称得上清秀动人,却仿佛在畏惧着什么一般,始终战战兢兢地不敢与人对视,将自己在沙发上蜷缩成很小很柔弱的一团。她说话时有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习惯,总喜欢将两手颤巍巍地拢在嘴边,像是在呵气暖手,又像是唯恐被人听去,话语声更是微弱得好似一缕将断未断的游丝,我几乎怀疑自己要戴上助听器才能听见。
“星岛小姐,你不用紧张,慢慢说。我们不着急。”
其实她的语速已经慢到不能再慢了,但我面对瑟缩的女孩子,总是能够拿出通常状态下十二倍的宽容与耐心。
“是这样的,其实我是小萤的监护人。小萤你认识吧?他是你堂弟的同班同学,据说在事发当天——也就是周五傍晚,你曾与他约好周六早上在樱川中学碰头,讨论关于你堂弟失踪的事情。”
说这话时我特意压低了声音,没有让一旁前去张罗茶点的星岛胜听见。
咲良听说我与萤丸相识,一刹那惊讶地抬起了头:
“真、真的吗?警官小姐,您……您真的是……”
“如假包换。”我点了点头,“放心,小萤没有在意你爽约的事。所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昨天早上,你原本想找小萤商量些什么?”
“对不起,我让萤君空等了!”
我话音未落,咲良便已急不可耐地低头道歉,险些被自己呛到咳嗽。
“我……昨天早上正准备出门,突然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说我伯父伯母出事了……然后爸爸就让我留在家里,说是怕我遭遇危险,还反锁了房门。我原本是想去找萤君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星岛胜不让她出门?)
我与岩窟王和贞德无言地对视了一眼,心中疑念陡增。
“我是在一周前发现小英……发现我弟弟失踪的。”
咲良将脑袋埋得更低,以细如蚊蚋的嗓音续道:“起初只当他是与伯父伯母闹了什么不愉快,但伯父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还说‘这孩子心眼大了,就该吃点苦头,不用理他’。我觉得情况不太对,怕他出事,就托人找了在报社工作的学姐帮忙,又去找他的老师和同学打听……”
“唉,小孩子能出什么事呢?多半就是离家出走闹着玩吧。要么是恋爱,要么是网瘾,都是叛逆期常见问题,我在学校里见得多了。”
星岛胜插嘴打断女儿的发言,“来来来,三位警官。这都是之前学生们送我的点心,大家随便尝尝。”
“哎呀,看上去不错啊。”
大约是头一次被人叫做“警官”让她感觉新奇又受用吧,贞德愉快地翘起了唇角。
星岛胜端来的茶点确实颇为丰盛,光是和果子就有樱饼、草饼、栗蒸羊羹以及草莓大福,还有一种点缀着粉色花朵的可爱点心,表面用模具压出格子纹样,精致典雅,看着便令人赏心悦目。
“星岛先生,您可别这么想。小孩子能出的事儿可多了。”
我一边伸手掰开一个草莓大福,一边不忘对一般市民进行普法宣传:“先不说虐待问题,绑架、拐卖儿童,还有侵害幼女,不都是以小孩子作为犯罪目标吗?所以,我们大人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是,是,警官说得对。”
星岛胜僵硬地牵动面部肌肉,像个反应迟钝的学生一样随声附和,“我一定好好照顾咲良。”
“不仅是咲良,还有你的侄儿。”
我意味深长地提醒他道,“如果最后证明他与此案无关,这孩子恐怕还需要你多加关照。无论如何,他已经是个孤儿了。”
“是是是,那是自然……”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就在星岛胜如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的间隙,我发现他嘴角隐约浮现起一丝不可捉摸的笑容。
……
“情报比想象中少啊。Master,下一步怎么办?直接找那个学生确认星岛胜的不在场证明吗?”
离开星岛家之后,岩窟王立刻恢复了往常那副潇洒自如的口吻,贞德也终于不再因恶寒而“噫”个没完了。
“慢着。”
我抬起一条手臂拦住他俩,“我觉得咲良有些欲言又止,所以偷偷往她口袋里揣了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邮箱地址……看,有邮件来了。”
“这么快??”
贞德立刻兴致盎然地凑近前来,“看来她憋了不少话想说啊。”
『To警官小姐:
我是咲良。
对不起,有些话在爸爸面前很难说得出口。
其实,我会背着长辈一个人寻找弟弟,是有原因的。
就在弟弟失踪前一段时间,我听说他与伯父起过争执,原因好像和恋爱有关……当时爸爸对伯父提到,有一个“好地方”可以管教弟弟,让弟弟变得听话。爸爸说,樱川中学有好多顽皮捣蛋、不求上进的学生,都被送去过这里,回来之后就变了个人,又孝顺又懂事,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所以我想,弟弟会不会也被送去这个“好地方”了呢?
我试图向爸爸打听,但是爸爸却大发雷霆,让我再也不许偷听大人讲话。我没有办法,只好偷溜出寄宿学校,找弟弟的老师和同学打听情况。但除了萤君之外,谁也不愿意陪我商量,大家好像都在避讳些什么……
给萤君添了麻烦,真的非常对不起。
警官小姐,我一直在想,我弟弟会不会遭遇了什么不测呢?我相信伯父伯母不会害他,但是从小到大,他们一直对弟弟严加管教,弟弟每天都过得很辛苦,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如果在大人面前哭的话,伯父就会当着亲戚朋友的面大声责骂他“废物”、“男子汉是不会哭的”。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弟弟会反抗父母的决定。如果真是恋爱的话,他一定非常喜欢那个女孩子吧。我帮不了他,只能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警官小姐,希望您可以找到我弟弟,将他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还有,请您也尽可能小心地询问那个补课的女孩子,不要吓到她。我想,她应该和我一样非常恐惧吧。
我是个什么也没做到的胆小鬼,对不起。
一切拜托您了。
星岛咲良』
……
“……唉。这女孩也一直在道歉呢,和她整天写检讨书的弟弟一模一样。”
这封邮件的内容比想象中还要压抑、阴沉,我读完只感觉胸闷气短,不由地抚着胸口长吁出一口气来。
“不愧是一家人。这位星岛老师的教育方式,恐怕也和被害人夫妇一样值得商榷啊。”
“能让小孩改过自新的‘好地方’,这是怎么回事?”
贞德这次似乎当真对办案工作起了兴趣,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是那个什么……叫什么来着,对了,是指‘教育机构’吗?”
“很有可能。”
我微微颔首,冲她赞许地眨了眨眼睛。
“近年来市面上出现不少打着‘矫正’旗号的民间教育机构,实际上就是以体罚、禁闭等手段激发孩子的恐惧心理,让他们不敢反抗大人的命令。要我说的话,就和训狗差不多吧。”
“真够恶趣味的。”
贞德把嘴一撇,以一记凌厉的眼刀表达了鄙薄与厌恶之情,“虽然有时候我也想让lily闭嘴,不过殴打小孩未免太差劲了,只有那个冷血女才会干这种事。”
——出现了!!
贞德alter的四大天敌之二,贞德alter·lily以及阿尔托莉雅alter!!!
顺便一提,另外两大天敌分别是原版贞德与莎士比亚。除了莎士比亚之外,其他每一对我都可以吃百合。
除了莎士比亚之外。
“不过,我想这应该不是普通的‘教育机构’。”
也不知他是否察觉了什么,岩窟王伫立一旁面色凝重地沉吟片刻,适时地开口划出重点。
“那当然。”
我不假思索地接话道,“哪儿有什么正经教育机构,能够让小孩一回家就徒手撕了爸妈?这教的不是孝顺听话,是魔法少女变身吧。”
“不,一般魔法少女也不会这样……算了。”
岩窟王果断放弃了纠正我扭曲的世界观,一面叹息一面从我手中接过手机,再次将那封邮件从头至尾仔细通读了一遍。
就在这短短数十秒间,我发现他的脸色莫名阴暗下来,眉间也浮现出伤痕一般清晰的纹路。
“怎么样,有什么新发现吗?”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询问道。
“说不上发现……不,这点还是稍后再确认吧。没什么。”
岩窟王嘴上这么说着,眉心的纹路却越发加深了。
“没有也没关系啦,至少我们已经获得了重大线索。”
我以为他是为调查进展缓慢而发愁,便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宽慰。
“接下来,就以那个传说中的‘好地方’为目标,开始着手进行搜查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掘地三尺,我们也要把那个失踪的男孩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