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只猫

从有记忆开始,她好像就是不合群的。

四五岁的任鉴温有个视若珍宝的放大镜,手柄是复古牛骨木制的,比起实用性,它漂亮得更像是一个装饰摆设品。

她那时候天天带着它去上幼儿园。幼儿园会有自由活动的时候,别的小朋友在踢毽子啦、跳绳啦、玩捉迷藏或者是玩球啦,她却总特立独行般地缩在园区的灰色墙边。

墙角那块儿的地总是有点脏,穿插栽种着笑靥花和接骨木。有植被的周围地方总会染上泥渣,成了小虫子赖以玩耍的宝地。

常出没的虫子种类多到数不清,但是它太小了,小到没人会去在意,大家高高兴兴地玩耍,没有人会特意去观察。

只有任鉴温。

只有她一个小朋友蹲在一丛灌木边上,拿着她宝贝的放大镜观察那些看起来总是忙碌但活跃的小小生命。它们从一个地方孜孜不倦的爬到另一处,总之,在很狭小的范围内,往返运动。

她祖父是大学生物系教授,对动植物方面的了解不比他本身专业研究方向上的少,从小任鉴温看的绘本便是介绍世界上各种各样,常见的或是稀奇古怪的动植物。

偶然一次,有个小女孩问她在干什么。小女孩是她班上同学,白白软软,印象里好像每天都穿不同款式的公主裙,但都是粉色的。

任鉴温以为小女孩也感兴趣,便大方地把放大镜递给她,让她蹲在她原来固守的最佳观测方位,而任鉴温则弯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在小女孩的身侧,说:“是……很小,但很可爱的东西哦。”

小女孩听到“可爱”二字,下意识的幻想诸如漂亮小花、彩色蝴蝶这类东西,嘴角的笑容纯真烂漫,一脸兴奋的将脸贴放大镜贴的好近。像是可爱也会随着距离的拉近而放大似的。

任鉴温见小女孩的眼睫毛几乎都碰触到镜片上了,不禁赞叹,原来世界上还有比她对小昆虫更有兴趣的,于是她便把自己所知道的,倾囊而出,“这个是西瓜虫哦,你看,它身上有像蜈蚣一样一道一道的横纹,这说明它是节肢动物,属鼠妇科,但因为卷起身子来像西瓜,所以大家都会叫它西瓜虫……”

任鉴温还才说了一半,一旁小女孩的惊惧尖叫声却像一只无形的手般扼住了她的脖子。呼吸不禁一窒,眼睛有些热热的。

叫喊的同时,小女孩甩开放大镜。

放大镜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撞上任鉴温的手臂后又反弹,重重地落在了暗红色的橡胶操场上。

任鉴温手臂很疼,整个人被刚刚那股冲击力震退了小半步。

她眯眼咬牙,忍着一点一点蔓延到心头,爬上她神经的疼痛,没有哭,但却愣愣的像个没有生命力的木偶人,看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哭的梨花带雨。

止都止不住。

边哭边叫。

她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想把小女孩扶起来,然后帮她擦眼泪,但是小女孩一把甩开她的手。

那一刻,任鉴温又下意识地小退了半步。她想,要是她没有出现在这里就好了。要是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无关就好了。

她要是在另一个墙角看西瓜虫就好了。

但是她偏偏在这里,听小女孩哭得好伤心。

“有虫子!有虫子!好恶心!”

“她故意让我看虫子!!她吓我!!她是故意的!!”

小女孩叫声吸引来了老师,还有同班同学。大多以为是她欺负了她。

任鉴温低头,面对从包围着她的四周投来的灼灼目光,面对哭的那么伤心的小女孩。

她垂着眸子,手抓着裤缝线的位置,把原本平滑的布料抓得皱巴巴的,她一遍又一遍,小声又愧疚地说“对不起”。

她错了吗?

但她为此道歉。

任鉴温不知道自己说了几遍,她可能没有计数,也可能是根本数不清。印象里,自己好像成了复读机似的,而仅有的词汇量只有那三个字,于是只能重复,重复,重复。那是复读机生命的本质。

说到麻木。

说到小女孩被老师拉起来,老师帮她擦掉屁股上的脏东西,用纸巾把她的眼泪鼻涕擦干净,又把她因为流汗而黏在一起的刘海整理干净,抚着她的后背柔声细语的安慰她、哄她。

但最终任鉴温没有获得原谅,那天之后,她成了蹲在幼儿园墙角专注小虫子的怪物。

但他们不叫她怪物,他们叫她蘑菇。

“你看那个蘑菇又在研究虫子了……”

“你说,她会不会是什么虫子精,所以总爱和那些恶心的东西一起玩?”

“没准哦……我觉得她很漂亮,电视里的白骨精不是也很漂亮吗?妖精都很漂亮的。所以她一定是虫子精。”

“她竟然不是人!我回去一定要告诉我爸爸妈妈!”

……

任鉴温大概知道自己不被喜欢,于是更加沉迷和动物说话。

只是幼儿园里出没的小动物很匮乏。

于是她几乎每周都让祖父带着她去动物园,看到饲养员喂黑熊的时候,祖父摸着她的脑袋,问她,“我们点点这么喜欢小动物,以后要不要像这个哥哥一样,在动物园工作啊。”

任鉴温满眼羡慕,因为饲养员哥哥离熊熊那么近,还能薅熊熊的毛,熊熊还会抱抱他,和他撒娇,那一刻任鉴温想,饲养员哥哥一定天天过着天堂般的生活。

但是,她还是摇了摇头,说,“不要。”

祖父为此惊讶,“那点点有什么梦想吗?以后想做什么工作啊?”

“我想接跳跳姐姐的班,以后主持《欢乐蹦蹦跳》。”

《欢乐蹦蹦跳》是明远市地方台的一档儿童节目。

几乎所有小朋友都喜欢跳跳姐姐。

如果她接班的话,小朋友应该也会喜欢她吧?

说完,黑熊渐渐丢失在任鉴温的视野里,于是白白小手扯了扯老人的袖子,她撒娇,“爷爷把我抱起来好不好?我看不见了熊熊。”

“好。”老人慈爱地笑,心想,少儿节目主持人也不错,在他看来比“科学家”这类的回答都强。他们一家都在大学教书、做科研,实在“审美疲劳”。自家孙女能唱能跳,才艺双绝,总不成什么问题。

后来再大一些,任鉴温逐渐意识到,动物园对一些动物来说,是极其残忍的居住地方,她就不爱去了。

而大部分人也不爱将话题放在“动物”身上。他们不关心,也不感兴趣。

他们的话题可以是昨天打游戏又碰到了什么好玩的队友,或者谁又网恋了,也可以是昨天吃了什么好吃的,哪家的文字烧真是好吃又实惠,更可以是哪本言情小说好看,姓顾的哪个男主角好帅,而更常见的是,谁又发行了什么新专辑,哪个乐队来明远市开演唱会,要不要一起去看,或者还有,那个女演员那么丑,为什么可以和流量小生搭档出演某部青春爱情偶像喜剧。

但他们不太喜欢讨论,什么什么物种又被列入了濒危物种,据统计又有多少个物种确认灭绝。就像鲜少有人关心在遥远的宇宙间,那颗我们每日早晨都能见到它升起的恒星每时每刻都在燃烧放热膨胀,而这会导致终有一天,地球不再适合生物居住,甚至被吞没。

——那都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后了。久到无需我们去关心。因为现在活着的我们根本看不到那一天。

自然而然的,任鉴温成了离群之鸟。祖父去世后她就被送去北美一所寄宿制学校读书。

在那里,生活重新开始,反倒好起来了。直到后来在洛杉矶的街头,有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人找上她。

*

“你说”二字像是钥匙转动,“咣当”一声在心上打开一道缺口,从缝隙里生长出讲述的冲动和愿望。

她像是重新找回声音,如仓颉造字一般将只言片语、零碎化的内容串联成完整的一个体系。

“斑腰燕是燕子的一种。一般在春夏进行繁殖,一年两窝。喜欢群居、喜欢低地,但它们可是一种很会飞行的鸟儿,虽然它们飞行时挥动翅膀的频率较其他鸟类更低一些,但可以像鹰一样飞得很高。有时候也会和金腰燕一类一起活动,所以两者经常被搞混,因为它们外形十分相似。”

接着,任鉴温又就斑腰燕的毛色和外形大致说了一些,“就斑腰燕来说,雌鸟和雄鸟的羽色是很相似的。”

顾弋挑眉,冲着肩头的斑腰燕努了努嘴巴,“那这只呢?”

“嗯?”

“男的女的?”

任鉴温:“……”

总听着怪怪的。

说雌雄不好吗。

她心里嘟囔完,目光又回到小斑腰燕身上,喃喃道:“嗯……这只啊。”

远看的话,任鉴温一时也不好判断。

下意识的,她往前走了两步。

他个子很高,于是肩膀的位置也很高,而小鸟又立在他肩头,于是她只能踮起脚尖,为了便于观察,她的脖子稍稍前倾。

她有轻微的近视,只是平时不戴眼镜。

任鉴温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缓缓地搭上那只看起来那么脆弱的小鸟。

她拨了拨它虽然不够丰满但却十分柔软的羽毛。眼睛如同化身最静谧的电子显微镜,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大概观察了一两分钟,她虽不确定,但初步做出了判断,“我觉得是雌鸟,一般来说,雄鸟的羽色会更漂亮一些。”她的目光又移至小鸟的尾部,继续道,“尾翼也会更长。不过,幼鸟的雌雄都很难判断,我说的不一定对,只能……嗯,做个参考。”

说完之后,没得到任何的反馈。她纳闷他怎么没有说点什么,便下意识地转头,抬眼去看他。

耀眼的光将他的轮廓打上一层浅金色的描边。

他好像真的很热。

因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被太阳晒得好红。

就连耳朵也红红的。

神思涣散时。

她听到他的呼吸声。

夹杂在夏天的风中,穿过头发,穿过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