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 87 章
春风从隙开的窗缝中吹进来,将房中浓重的艾叶味道都吹到了床边,谢晏行难受地清咳了好几声,转身将李沁阳的外衫拿给她,看着她穿好了衣裳才去将窗户打开。
外头的阳光正好,天朗气清,本来令人看得心怀开阔,却一点儿都无法驱散谢晏行心中的愁苦。
他默然站在窗下,站了多?时,才道?:“不会。”
李沁阳却因为他这答案笑了,仿佛尘埃既定,不见得多?难过,只是淡淡道:“既然你都清楚,何必自欺欺人?”
“纵然我能骗所有人,却终究骗不了自己。”他望着窗外那一片无尽蓝天,天空明净澄澈像是镜子一样,好似倒映出他们的过往,有李沁阳对她无数次的娇笑,当真?美好。
“月奴,我不会放弃的。你一日不答应我,我就一日都留在越国。你在鄞都,我在鄞都,你去了淮地,我就跟去淮地,直到你肯原谅,直到你愿意重新接纳我。”
“不要你的梁国了?不要你那小梁王了?也不要你兄长给你的信任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戳着他心里深切的牵挂。
那些是他从前无法抛弃的宿命,是他在灰暗人生中不愿意屈服,依旧坚持下去的动力。
为此,他被迫放弃了李沁阳,也是直到那一刻,他才更深刻地了解到,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重要。
他转身,走去床边,看着坐在床上的李沁阳,无比坚定道?:“你和梁国,我都要。”
李沁阳却是苦笑,道?:“贪心的人只可能不停地在痛苦中挣扎,越贪心,越挣脱不开,越难受。”
谢晏行知道她在用她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不必如?此,可他偏就是个贪心的人,对她没有半点退避,半点想要放弃的意思。
如?是一番谈话,谢晏行不退,李沁阳不应,两人就这样别扭着继续上路,其间少不得李沁阳询问成玉的情况,但都没有得到谢晏行的正面答复。
谢晏行派在鄞都的探子早就送来情报,李澜成因?为李沁阳“失踪”一事大发雷霆,已囚了成玉,但没有将事情公之于众,派了不少人暗中寻找李沁阳的下落。
谢晏行早有计划,带着李沁阳乔装绕路回淮地,避开最?可能发生冲突的几处地方,再派人想办法将成玉救出来。
李沁阳因为成玉的安危忧心,这日恰路过一处道?观,她想要去为成玉祈福。
谢晏行就算不愿也只能答应,只是他不信这些,除了每年的梁国祭祀大典,他从不踏足这些地方,便只在外头等候,让侍卫跟着李沁阳进去。
李沁阳在大殿内求完平安符正要挂去祈福巨木上,却意外遇见了周坚。
三年未见,周坚看来健朗,他身边跟着个孩子六七岁的孩子,便是当年那个小药童。
“仙女!”小药童兴奋地指着李沁阳道。
周坚见了李沁阳却隐有回避之色,抱起小药童就要走。
李沁阳忙拦住他道?:“周大夫为何见我就走?”
“原是祈完福就该走了。”周坚神情闪烁,总是不敢直面李沁阳。
说话间,谢晏行听了侍卫回报匆忙进来,周坚见他更是脸色煞白,抱紧了小药童就要冲破李沁阳的阻碍,急于离去。
李沁阳料定周坚和谢晏行之间必有不可告人之事,这事八成还与自己有关,便硬是拦着周坚不让他走。见谢晏行要过来,她喝道?:“别动!”
侍卫要上前带走周坚却被谢晏行拦住,他不解为何家主要这样做,只是从谢晏行的脸上看见了久未见过的无可奈何,混杂着深深的忧忡和害怕。
周坚知道自己今日再脱不了身,一时情急,抱着小药童跪在李沁阳面前,道?:“求长公主放过这孩子吧,他是无辜的。”
李沁阳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听这话便知周坚必定曾经遇到了为难之事,或许因为迫无无奈做过什么,而这必然跟谢晏行脱不了关系。
她伸手将周坚扶起来,道?:“周大夫若要孩子平安,最?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谢晏行意欲阻止:“月奴……”
她看他的眼神不再只是平静的淡漠,瞬间成了尖锐的刺,扎人的刀,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沁阳带周坚去了僻静处。
“属下……”
“不用。”谢晏行的视线始终都未离开过李沁阳,方才的紧张逐渐成了无能为力的失落,道?,“等着就好。”
本就薄云飘散的天慢慢变得阴沉起来,如?同李沁阳此时的神情,浓云密布,一片惨淡。
谢晏行见她回头看自己,隔着几丈的距离,他也明白她的眼神,随即吩咐侍卫道:“不用为难周坚,让他走。”
李沁阳跟周坚道?了别,向谢晏行走来。
他已做了一切的准备,接受她的质问,甚至是斥责。
可李沁阳只道:“走吧,还得赶路。”
他所有的设想里唯独没有这个,李沁阳出奇冷静的反应反而打了谢晏行一个措手不及,他怔怔地看着她走出道观。
她走去马车前,他大步跟上,在她前头等着,主动扶她上去。
两人跟原先一样都不说话,可谢晏行感觉得出来,如?今充斥在他们之间的沉默更加压抑,像是风雨之前的宁静,令人惶惶不安。
他袖中的手搓动着,指腹摩挲着指背,代表着他的忐忑。
他不时去她,见她总是垂着眼,仿佛睡着了似的,他想叫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要如?何解释。
在梁国呼风唤雨的摄政王叔,在这越国长公主面前踌躇局促,若被旁人只道定是要笑话的。
车顶传来“哆哆”几声,应是下雨了。
谢晏行挑开车窗帘子,果真?见春雨来得急,只是眨眼的功夫就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雨幕连城一片。
一声雷动,仿佛劈在头顶,谢晏行不至于被吓着,终究不喜欢这震耳欲聋的声音。他不禁回头去看李沁阳,见她神情动了动,显然是被这雷声惊到了。
他往李沁阳身边挪了一些,柔声道:“要是怕的话……”
“我不怕。”她挪开几分?,却又是一个激雷下来,震得她娇躯一震,脸色都变了。
谢晏行去拉她的手,这才发现她正在发颤,手也凉得很。他心疼,便握紧了些,想让她的手暖一些,道?:“我在你身边,不用怕。”
李沁阳抬眼看他,只一眼,就看得他心头像被堵住了似的,再也无颜面对她,只能仓皇地转过头,手却不愿松开。
他听见李沁阳笑叹了一声,像是一记鞭子抽在他心上,为他曾经做过的事承受着该有的惩罚,执行者正是当初被蒙在鼓里的李沁阳。
如?此到了下一个落脚处,雨势已大,滂沱着,并着不时响起的雷声,像是要将谁的罪行公之于众。
谢晏行先下车,李沁阳还跟刚才一样由他扶着下来,她对他道?:“我不想吃东西,明日出发前再叫我吧。”
她的表现太过冷静,冷静得让谢晏行开始怀疑周坚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
他想问,却忽然变得胆小起来,犹豫多?时还是站在李沁阳的房门外,看着从房中透出的灯光,猜想着她此时正在做什么。
“月奴。”
雷声盖住了谢晏行的声音。
“月奴。”他叩门道。
又?是一记紧接而来的雷声。
房中没有回应,好像里面没有一样。
“月奴!”谢晏行用力拍门,声音依旧被响起的雷声遮盖住。
“月奴!”他狠狠拍了好几下,至今没有任何回应。
谢晏行用力撞开门扇,焦急道:“月奴!”
他见她蜷在角落里,抬眼看他的第一个瞬间眼里还有迷茫和害怕,可是很快就又?成了一如?既往的冷漠。
谢晏行将门关好,大步到床边问她:“怎么了?为什么不回我?”
李沁阳抱紧了自己,避开谢晏行满是关切的目光,往床角缩了一些,道?:“我没事,你出去吧。”
声音有些发颤却还在强装镇定。
见她如此奇怪,谢晏行哪能离开,他伸手去拉李沁阳,哪知轰天巨雷想起,李沁阳跟见了鬼似的一把将他推开,力气之大超出他的意料,硬是将他推开好几步。
“出去!”李沁阳大声喊道?,声音也颤得更加厉害。
她就是因为雷声而害怕,却不愿意接受谢晏行的陪伴,尤其是知道了那个被隐藏了三年的秘密之后。
谢晏行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恨意,是比过去更深切更浓烈,更让他不知所措、无从辩驳的恨,是他曾经居心叵测如?今无力解释的恨。
“我让你出去。”李沁阳用最后一丝理智克制着内心的愤怒才能保持冷静,倘若谢晏行还不走,她可能再也忍不下去了。
“月奴……”
“滚!”情绪冲涌上心头的瞬间,泪水也夺眶而出,她看着眼前已经模糊的身影,再道?,“滚!”
不断响起的雷声冲击着李沁阳的神经,她感到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却不知自己的不受控制究竟是因为响雷的刺激,还是因为被欺骗了三年的愤怒。
谢晏行箭步上前,拉住李沁阳,将她颤得厉害的身体拉进怀里,恳求道?:“月奴,我们等雷停雨收了再说,现在你不要怕,我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他总能拿出最多?的柔情来对她,可这样的温柔里藏着多?少阴谋和人命,当事实真?相被翻出来之后,她如何能再说服自己平静地对他?
这让过世的薛宣情何以堪?
让她一直以来对薛宣的愧疚情何以堪?
“谢晏行,你让我怎么原谅你?那是薛宣的命……是他的命。”她哑声,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在谢晏行怀里抖得厉害。
他紧紧抱着她,捂着她的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些雷声吓着她,他安慰她,也乞求道?:“等雨停了再解释好吗?”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好人,也就没有那般圣人之心,不愿伤害旁人。薛宣于他是绊脚石,可那曾是李沁阳的未婚夫,他如?何解释都不可能获得李沁阳的原谅,但至少,他不要在她并不冷静的情况下谈这些事。
他的月奴,在害怕,他如?今最?应该做的,就只是陪着她,将眼前的惊恐挨过去。
谢晏行低头吻了她的发顶,一手搂紧了她的肩,一手捂住她的耳朵,用自己胸口贴在她另一只耳朵上,让她听自己的心跳声,道?:“月奴,有我在,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