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正月十九.第一回合

正月十九晨,春和宫,景明殿,琳琅长公主的寝阁。

重锦罗帐,檀木妆台,金漆镜奁,紫绡在帮着公主对镜梳妆。

在最后点那绛色唇脂之前,琳琅长公主尚凑脸在那铜镜边,将唇上一抹豆大的血痂疤痕,仔细地看了又看。

然后,把这几天来,已经问过紫绡好几遍的问题,再问一遍。

“紫绡,正月十六那天夜里,是谁救我上来的?”

她只记得,当时滚落沁湖深水中,冰水浸骨,冬衣沉重,她要挣扎,还被那人作死地抱着不松手,心头一急,几口水呛喉,咕噜咕噜就往下沉,然后,就越深,越重,越冷,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紫绡答,是晏大人。

据说,等大家听到扶疏长公主的呼救声,从春和宫中冲出来,抵至湖边时,晏大人已经凭借一己之力,将他自己和公主一起,拖上岸来了。

“”夜鸣珂又将那湿漉漉的沉重光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仍觉寒栗。

“那……是谁将我给救醒的?”

紫绡又答,是晏大人。

据说,她被拖上岸时,就一不省人事的猪,又沉又重。呃……这是晏大人的原话。紫绡不敢增删乱说。

先将她放在那湖边地上,挤胸,排水,渡气,折腾了半响,都不见醒。晏大人就说,怕是冻晕了,得回暖。

恰好彼时,紫绡正在给她准备洗澡水,热腾腾的香花浴汤,正搁在景明殿中的浴房里呢。

晏大人就抱起那地上的……猪,一路跑进春和宫去,几下脱了那湿重外衣,就将她扔进那桶热水里。

可放了手,她又是一头栽进热水里,还是不醒。

晏大人赶紧一把把人捞起来,又挥挥手,叫她们都出去,说他有办法,把公主叫醒来。

然后,她们就齐齐退到了屏风后面去……

然后,不多时,就看见晏大人出来,说,没事儿了,快进去服侍吧。

紫绡说罢,还把手一摊,表示她看到的,就这些。

至于晏大人,究竟是用什么秘法,把公主给叫醒的,她不知道。

可琳琅长公主心头,大致清楚,她应该是被他……咬醒的!

那迷迷糊糊,浑身冷沉之下,浑身有种泡在热水的暖意,然后,唇上也来了一种柔软温热,绵绵地堵她,反倒堵得她有些气紧,突然唇上一个吃痛,就痛得她嘤咛出声。

努力去抬眼皮,却又睁不开。好不容易咪睁了个眼缝,却只见着热气水雾间,有个模模糊糊的身形在起身,似乎是晏西棠的声音,笑得无比的……嘲弄:

“醒了?”

她心头有些娇气,可又答不出声,偏头靠在那浴桶搁颈处,被浑身的温暖包围着,转瞬,又阖了眼皮,睡了过去。

心头大约知道,自己是在深湖冰水里去走了一遭,体力消耗殆尽,没力气跟人斗气了。

后头,似乎就是紫绡进来,等着扶她起来穿衣,再一路扶到寝阁去,一头栽在床上,继续一通死沉的睡。

彻底醒来,已是第二日早上,才发现这唇上的血痂。

“那……后来呢?”琳琅长公主还是想弄清楚,在她睡掉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紫绡就与她交代,那后头半夜,晏大人坚持回那湖边暖阁里去待着,好在有扶疏殿下,忙前忙后的照顾他,给他找了干爽的衣服来换,又吃了些东西,眯盹了半宿,天明才出的宫。

天明之时,百官在外朝上值,等候召见之时,他大摇大摆地,从内宫中,走了出去!

然后,身穿一身太监服色,顶着个青黑眼圈的晏相公,便大言不惭地告诉各位目瞪口呆的大人们,他是昨日就进的宫,找琳琅长公主签印容相的罢官制。

本是念着恩师之情,想替容相求个近一些的贬迁之地,却被琳琅长公主滞留在沁湖边上,考验他的诚心呢。

他在那湖边风雪地里,老老实实地,喝着冷风,顶着白雪,待到了深夜,可没有秽.乱任何一处宫闱。此事,有扶疏殿下和许多位宫女亲眼目睹,可为他作证。

然后,琳琅长公主殿下竟然还想要继续考验考验他的诚心,就把签印好的罢官制给扔进那沁湖冰水里,让他去捡。他还真的跳进湖中,去捞,却没能捞到,当然,没捞到,此事也就不作数。此事,有他现在两手上的空空如也,和一身不怎么合身的太监服作证。

所以,政事堂的大人们,很抱歉,他已经很努力了,却没能把容相的开恩求下来,有劳大家继续,他先回家休息去。

这大冷天的,一夜折腾,至少得回家卧床休息个十天半月,才行。

晏大人红着鼻子,拥了拥那狐裘披围,扬长而去。

这一去,果然就是称病告假,不来上值。

今日正月十九,已是第三天。

“今日来了吗?我是说晏相公?”琳琅长公主转头,去问门边侍立的常小山。

“回殿下,……没有!”常小山已经去那垂拱殿走了一遭,把那等候召见的群臣数了一遍。

夜鸣珂听罢,扯嘴角笑了笑,便用那绛色胭脂,遮了唇上血痂,抿了抿唇,起身出殿,见朝臣们去。

今日逢九,那三六九的垂拱殿御书房小朝议,还是得去。

即便,晏西棠不在。

不过,人不在,魂却在。

那书房朝议上,几件例行公事说完,就扯到这正月十六夜里的事情上来了。

由于晏西棠那天早上出宫时,把这事给敞开了,闹得众人皆知,且还把自己描述成一幅受了长公主欺压的惨状。

所以,众人似乎觉得,这个时候,不替他说点话,便是不顾同僚之情。

往往,朝臣莫名受到皇家欺负时,臣子们还是会站在一条战线上,一致对外的。

是为捍卫臣子的尊严与权利。

于是,几句话不到,夜鸣珂就感觉,她陷入了一场唇枪舌剑的围攻。

先皇过世,也就两三年的事情,现在的东西两府,三司六部的高官,基本上,都还是些先皇一朝的老臣。

比如,这中书门下,除了晏西棠之外的两相两参,三司计相纪如海,枢密院正使秦龙修等,都是些老人家。

平日里,他们也尊她摄政监国之权,可这会儿,要倚老卖老,摆起架子来,说她的不是,夜鸣珂也只能含笑……接受。

“殿下啊,恕老臣直言,这事情,确实是公主做得不对……”

“怎么能够让人在风雪地里待一夜呢,是要冻死人的……”

“怎么能把东西扔湖里让去捡呢,那沁湖冰水深一丈,也是要淹死人的……”

“大兴的朝官,都是寒窗十年,科考选□□的肱骨栋梁之才,为朝廷鞠躬尽瘁,呕心沥血,皇家自当爱惜与尊重,律令上都写了,刑不上大夫,公主还这样折磨人……”

“晏相公是大兴士子的榜样,青年一代的佼佼者,日后亦将是陛下的得力重臣,公主可不能这样把他的意志给消磨了,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公主这做法,太伤臣子们的心了……”

都是些能言善道的老狐狸,理论起来,绵绵不绝,十分厉害。

琳琅长公主自然是不会硬抗的,遂不温不火地,点点头,含着笑,对所有的数落,照单全收。

然后,知错,能改。亦如往昔,那个常伴先帝身侧的谦逊小公主:

“诸位大人教诲得是,鸣珂知错了。这样吧,容相的罢官制,就照晏相公的意思写。……然后,今天下午,我再派御医去看一看……要不,我与陛下也去探望一下,我去给晏大人当面道个歉,成了吧?”

琳琅长公主彻底服软,放下姿态,知错能改,一众老臣倒也就歇了那教训。

继而翻过了这一页,继续下面的议事。

夜鸣珂抿了抿唇,触及那唇上血痂,却在心头,狠狠地给晏西棠,记了一笔大帐!

得,他倒是全了他铮铮直臣的清誉与官声,全了对恩师容相的仁义与孝敬,却害得她背了一个昏庸娇横的锅,还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

他还骂我呢!他还笑我呢!他还咬我呢!这些有苦说不出的帐,她找谁算去?

得,等散了朝议,她就亲自上门去,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