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新媳敬茶
程安没吃到那顿饭。
不用忧心睡梦中仙界追杀,也不用担心其他不怀好意厉鬼的偷袭,加上这具身体本就疲倦至极,谢湛离开不过一炷香,她还未来得及思考什么,便阖上眼同周公谈起了天地。
萧武见屋内熄灯,只好折回去禀报。
谢湛没有睡觉,他翻着一本兵书,静静听萧武说完,没作任何表态,便让他退下继续休息。
萧武内心腹诽,这两人可真有意思。
明明是新婚夫妇,不同房睡觉,一点儿动静没有,还一个比一个安静。
萧武正欲告退时,上边忽的传来谢湛警告般的声音:“别多话。”
“放心。”萧武眼珠子一转,“大夫人那边我定然瞒着。就是明日程姑娘……”
谢湛放下书,打断他的话:“是大少奶奶。”
“……对对,大少奶奶。”萧武素来看风使舵,见状连忙改口。
他虽表面如此,可心里狐疑三分。
这大公子,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
明明三个时辰拜堂时,他还一副‘我同新嫁娘没关系’模样。
谢湛拈起笔,不经意落下几个解释:“若连你也这般唤她,府中自不会有人视她作大少奶奶。”
他心底微微叹息。
时值此刻,他总算彻底明白一件事。
程安日后化厉鬼,屠戮谷平城,一桩桩犯下的罪行,和他谢湛,切实脱不了关系。
也罢。
他垂下眸,继续凝着手中兵书。
——现在还来得及。
萧武连声称是。
谢湛眼皮也不曾抬起,同萧武补充道,“往后若还有人以程姑娘相称,罚五杖。至于其他,你不必去管。”
萧武领命,哆哆嗦嗦,忙声告辞去睡觉。
到了屋外,他吐出一口寒气,将身上的棉袄紧了紧。
这屋内怎么这么冷。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谢湛书房里,没烧一盆炭火。
还有今夜该是谢大公子的……洞房花烛夜。
不知联想到什么,萧武唇角一抖。
总该不会……真有人放着洞房里的美娇娘不碰,大冬天跑来看书降火?
谢湛不知萧武内心想法,此时书房一片寂静,只听得间沙沙翻书声。
他合上书,手中持笔,久久未落,眉眼一片漠然深沉,凡人那些嘈杂的欲望似乎全然与他隔离。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眼中郁寒色彩渐深。
只稍片刻,便有个陌生声音从识海浮出,声音很脆,有些稚嫩,因此雌雄莫辨。
“您竟然还坐得住……实在厉害。”
“心静,自然坐得住。”
谢湛答得慢条斯理,脸上没有丝毫的异色,视线却落在身侧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柄玄黑重剑上。
黑剑约有一人高,半人粗,大非寻常,锋刃未开,钝重非凡,气势内敛且威猛逼人,粗钝剑身上泛起一层红光。
若是萧武还在,怕是会吓得半死,竟是剑在说话。
重剑,时寸。
众人只知,凡是征战杀戮,谢湛随身必带一柄重剑,其名“时寸”,鲜少有人知晓,时寸已孕有剑灵,甚至能言能语,与人无异。
“还心静呢。”
剑灵语气无名沉痛,“剑主,您这态度,若我是程安,定很不得离您十万八千里远。”
谢湛安之若素,不慌不忙,嗓音一点儿都听不出来焦急:“对我如何作想,是她的权利,何必强求。”
他声音很淡,听不出任何情感与悔意,仿佛程安如何想他,他都全然无谓。
“……”
时寸没料到他来这么一句,没明白他的意思:“不是……那您三千道雷劈着玩吗?”
谢湛不再理会他,只是又在纸上落下一笔。
“您能不能告诉我您老到底在想什么?”
时寸大着胆子,像是塞了满满一筐东西的箱子一瞬打开,不停倾泻起里面问号:“您回到什么时候不好,偏要回到到现在。这会刚入劫,您就一凡人,若不是有灵契在,连召我过来都做不到。敌暗我明,但凡修祈长点心……”
“多话。”
不待他说完,谢湛挥手将重剑召来,缓慢且极有力的握住剑柄,断他话的声音很轻,听得人不寒而栗。
剑身嗡鸣一声,不甘心收了话,剑身红光一闪,消散在原地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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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俗世的规矩,第二日是新媳敬茶。
程安揉了揉几分惺忪的眼睛,暗道昨日当真是有几分倦意。
虽说昨日睡得晚了些,但睡眠质量相当高,完全弥补时间上的不足。
谢大夫人便是迎她进谢府的人,待她近乎亲生女儿一般的好。
给大夫人的这一碗茶,程安是极其乐意奉的,因此姣面笑意多了真诚。
红玉提着竹筐进来替她梳洗时,见她起得这样早,不禁也笑了起来。
“大少奶奶和大夫人关系真好,别人家的婆婆与媳妇,两边可都不知要怎么头疼这茶呢!您说是吧,大公…子?”
红玉喜笑颜开地朝着屋内望去,瞧着空荡荡的屋子,笑意一点一点僵在脸上。
“别看了。他不在。”
对着镜面,程安打了个哈欠,话说得随意:“快些吧。莫让娘……大夫人等急了。”
红玉抿着唇,拈起发簪,替程安小心翼翼挽起发丝,瞧着铜镜中容貌娇美的女儿,不知脑补了一出什么新婚之夜不和平的场面,红了眼眶叹气道:“大少奶奶这么好看,大公子这也舍得走。”
“这有什么。”程安半开玩笑道,“你就是把天上仙女给他拉一城,燕肥环瘦排成长队任君采撷,他都不会看上一眼。”
这话,她没掺一点儿水。
以谢湛的身份,天上想泡他的仙女、地下想撩他的鬼女,地上想嫁他的凡女,多了去了。
奈何这家伙将自己神格里的肃杀坚持到底,愣是没一个近他身三尺以内。
原先两三百年,她还会为谢湛生前对她冷落而伤感,现在想想……
没必要。
各式各样标志的美人儿整天在他玉宸殿前晃悠,他谢湛看上谁了?
就连仙界第一惊鸿,她看了都心动的缥缈仙子也骂了出来,她生气干啥?
……话说,总该不会。
莫名其妙的,程安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一个想法。
谢湛不是禁欲,是已经……不行了吧?
“好了。”
红玉打断她诡异的念头,插上最后一只翠色发簪,瞧着铜镜里肤白貌美的女子,打起精神夸了几句:“照我看哪,大少奶奶可比天上的仙女儿还要好看。定是昨日烛光太暗,叫大公子瞎了眼!”
“瞎说。”程安勾了勾唇角,嗔笑道。
她是厉鬼,自然同天上的仙女是另一种画风。
不过,红玉手确实是巧,这一头的翠玉色发簪堆在头上个个恰到好处又不重,连她这幅羸弱肉.体都不觉得重。
她顶着一头簪子准备出门时,却意料中的被告知,谢湛一早便没了影子。
“你说他辰时便去了军营?”
听守夜丫鬟这么说,红玉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这…这大公子…也太……”
红玉咬咬牙,最后没憋出任何一句骂人的话,蹙着眉头道:
“你怎么不告诉其他人,就这么让大公子走了!”
“大公子勤于正事,有什么不对的?”守夜丫鬟没看见走在红玉身后的程安,嗤笑一声,慢慢悠悠同她争论。
“大公子可是天人般的人物。娶得本该也是天上来的仙女,可程姑娘……啧。”
程安原先不过市井里一个寡妇带大的丫头,身份地位卑贱,府里府外的人,多多少少都觉得,她实在配不上文武双全,年纪轻轻便身具种种战功的谢湛。
尤其是府中丫鬟,大公子无妻无妾,多得是人想趁机爬他床做个通房丫鬟,可天降一个程安,赵国有律,娶妻之人十年内不可纳妾。
她们不是仙人鬼怪,容颜只有这几日能看得过去,程安这一遭,基本上断了她们前路。
越想,她态度莫名几分痛恶,外加几分轻慢:“程姑娘不过一大字不识市井丫头,连我都不如。大公子娶了她定是满腹憋屈。还不能让大公子出去转转了?”
红玉气不过,冷冷道:“大夫人知道你这么说,可是要发卖出府的!”
“请,随便。”眼见无人,守夜丫鬟话放得放肆起来,“她还能压着这府里几百号人都卖了不成?”
……
一边程安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挺进耳朵里,慢吞吞走到两人跟前。
“莫着急,红玉。”
守夜丫鬟见到正主,知道自己方才口无遮拦过了头,便悻悻闭了嘴,低头道歉。可她眼底却终究什么诚意,程安便知道,这人心里是不服的。
不服啊……
她声音带着这个时期独有的轻软,笑道:“用不着麻烦大夫人,我想,作为大少奶奶,发配个守夜丫头,还是没人怪得了我的。”
丫鬟脸色渐渐变了。
其实程安来谢府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是知道她待人素来温和,从不罚下人。
之所以敢这么讲,无非是想着认个错就完事了……
也是她运气不好,不知道,从前待人温和处世厚道,其实都是程安为了给谢湛留下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形象,特意装的。
现在谢湛她都不要了,还要个鬼的好形象。
自然是顺着她在鬼界那一套,怎么喜欢怎么来。
程安笑眯眯让红玉去寻李管事要卖身契,低着头用聊天样的语气和小丫鬟道:“你看,我是不如你。不过……运气还算说得过去好,有对好父母和好婚事。从市井出来还能入大夫人的青眼。日后,似乎也没什么值得烦忧的。”
“……”
“不过你说得挺对,他确实不喜欢我。”她接过红玉递来的卖身契,在她面前逗弄似的晃了晃,声音很是平静,“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反正我也已经不喜欢他了。”
过几天和离就完事了。
你好我好大家好。
她也觉得挺神奇,再来一遭,自己竟能做到内心稳如老狗,像钻石镜面,坚硬得不起一点儿波澜。
明明要是上辈子遇到这事,八成会掉眼泪掉得很伤心。
处理之后,主仆两人继续往前走。
天色蒙蒙亮,昨日的雪下到了现在,以程安的经验来看,这雪至少还要下三天三夜,白洁纤羽坠落大地,企图驻足人间观赏片刻喧嚣,可未停留片刻便被小厮急忙扫去。
程安身体虽然怕冷,却格外喜欢白日雪景,因而心情又好上不少。
红玉打着伞,带着她穿过小径,走到谢大夫人处时,得知这位夫人还未起身。
时候还早,借了厨房,程安做了两道羊皮花丝和长生粥,闷了冬笋外加几道小菜,未出锅,香气便已溢满庭院。
“好香啊……大少奶奶居然还有这一手。”红玉不由得几分惊奇。
“黄姥姥也是位厨娘,我同她学的。”程安也未藏着掖着,说起这手厨艺来意,语气颇有些怀念。
黄姥姥是收养她长大的老寡妇,待她也极好,只可惜……在她十四岁时便不幸去世。
这时候她十六,已经见不到了。
程安心底微微有些失落,算着时间熄了火,沏好茶,用最后些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咱们安安起得这么早呀。”
一个妇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温和中透着将门夫人该有的泼辣:“穿这么少?这屋内就是烧了地龙也不能就披件棉袄啊。红玉,你这臭丫头怎么做事的?”
程安还未转身,毛茸茸又厚重的狐裘便罩头蒙了下来。
“……”
好闷。
闷热中,她鼻翼微微有几分酸涩。
大抵,这就是久违的……有一种冷叫做你妈觉得你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