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黄玉莲花

谢湛只是淡淡瞧她一眼,不说话,也没有松手的意图,若是程安此时有一丝半点的灵力神识,便能感知到,他在探查她体内气息。

——气息纯正,没有鬼气。

鬼窟的人,此时还未盯上程安。

在程安将将爆发之际,谢湛缓缓松了手,忽的不明索然哼笑了声,笑声低沉,竟有几分轻慢狂妄之意。

程安不知他心中想法,此时脸色更冷:“大公子若无事,我先回了。”

——这人有病吧。

她腹诽两句,走出谢母静心院,站在屋檐下躲雪,此时屋外大雪纷纷而下,天地一片白茫茫。

“程安。”她本想直接同谢湛分道扬镳,可低哑嗓音又从身后传来,轻徐缓慢,“有一样东西给你。”

程安头也未回,满不在意,干脆利落地摇头直言:“不必了,我不缺什么。”

“是黄小仙留下的物什。”谢湛话语平平,显然笃定程安不会拒绝。

“……”

果然,程安脚下本欲走开的步伐一顿。

黄小仙,正是收养她的姥姥,她生前死后两辈子对她好的人一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黄小仙正是其中一位。

黄姥姥很早便做了寡妇,没有孩子,只有十几年前捡来的程安作伴,一把年纪还琼楼居做厨娘,明明家徒四壁,却总愿意过年过节时,替程安买上一只红彤彤的糖葫芦。

程安总是坐在她腿上,一边吃一边听她讲天上人间的各种怪异故事。

黄小仙病逝后,她们故居遭了一场大火,近乎没有任何东西给程安留下怀念。

所以,谢湛那里,为什么会有黄姥姥的遗物?

奇怪归奇怪,她抿了唇角,终于没方才那般轻松,咬着牙道:“……在哪?”

谢湛不说谎。

她清楚这点,无论古神、神君还是凡人,谢湛这人仿佛有精神洁癖一般,尽管代价再大,答应的事情,说出去的话,哪怕奔赴千里,孤身一人闯鬼窟深渊,也向来都是说一不二。

谢湛缓缓抬手,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只黄玉发簪,顺着程安乌发,轻轻将发簪插.入其中。

黄玉温润,能衬女儿娇羞,奈何程安如今没一点儿女儿该有的样子。

该有就见鬼了。

她不做人已经很多年了。

有东西就不能好好给吗?你这是在做什么?

程安只觉得头顶一重,当即便皱了眉,立刻顺着谢湛的手将黄玉簪摘了下来。

“……”

她细细端详起这簪子的模样,簪头是一只指盖大小,雕刻还算一句精细的黄玉九叶莲,下坠几只叶子,只是其中一片残缺到只剩下一半。

黄姥姥的事情离她实在太过久远,不过记忆里,她为生计当过几样嫁妆,其中确实是有一件黄玉簪。

她从怀中取出丝绢拭净玉簪,指腹摩挲簪玉温润质地,心境横生几分复杂。

明明在她的视角,已经过了几百年,可如今再见故人遗物,她还是会感到心中隐隐的伤怀。

——挺好。

说明她现在还是个人。

“程安……谢过。”程安未将发簪戴上,只是好生收起,尽管心中隐约有所不甘,可只能朝他拱手道:“今日之恩,来日再报。”

黄姥姥的东西,恐怕只有这一件。

若是她日后想去寻黄小仙魂魄,此物便至关重要。

——这事上,她不得不承谢湛一个人情。

程安阴恻恻地想。

那就等日后她成作鬼仙,和仙界互掐时,留点情面不打脸好了。

谢湛目睹嫌弃一般将头发发簪摘下,甚至还用丝绢擦拭的整个过程,漆黑眸底毫无波澜,面色寡淡平静,神情仿佛从天际轻飘飘吹过,不可捉摸的清风。

“不必。”清风停顿一瞬,他声音有些远:“顺手的小事罢了,你不欠我。”

“话不是这么说的,黄姥姥遗物于您是小事,于我可是顶了天的大事,我说要报,那日后定然是会想办法还了的。”

因怨成厉鬼后,程安厌恶死了他这幅总是不经心、任何事物都轻描淡写的模样。

尽管嘴上说着客气话,可她还是压着星点火气,虚伪笑道:“大公子无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甲胄在身终归不便。”谢湛接她的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我亦要回行卸甲,既然是一起,何谈先后?”

“……”

程安美眼微睁,稍稍侧眸,瞧着身边这尊一身银甲,头发高束,威风凛凛大佛,深深吸了口气,眼神怪异地像头次认识谢湛这人。

不是?

错觉吗?

为什么她感觉,谢湛这人比表面上来得无耻?

卸甲不过顺手几下的事情,谢湛就是在静心院当场换了,也没人说什么,而且过上一会,他若是再去军营,怕是这甲还得再穿。

不嫌折腾的?

“自然,自然。”

拿人手短,方才欠了份人情,程安不好再多说,只得干巴巴道两句,走入鹅毛大雪之中。

可未及雪落肩头,头顶便有伞挡住飞雪霜风。

一双手撑着伞,五指修长白皙如同玉刻,不像是将军粗粝的指尖,反倒像是谋士握笔之手,油纸红伞同他一身甲胄格格不入,他却似不知般静立。

谢湛站在她身侧,眼眸微阖,不再说任何话,只是默言向前走去。

程安心底啧了声,完全不想同他撑一把,可发现自己还真没带伞。

红玉方才被谢母刻意留在静心院,眼下无人,她若是真独自顶着雪回去,那真是麻烦又没有必要。

回行之程,一路无言。

空气静得只听得见战靴踩陷雪地的沙沙声,偶然间,还传来风吹过枯枝寒树时留下的响动。

谢湛挡了风霜,程安感觉不到冷,心绪却飘得挺远。

她是真不知道,谢湛为什么突然变了性子。

虽然看起来谈不上变化多大,可比起上辈子整日整宿不见踪影,好了不知几百倍。

但……为什么?

程安不明白,谢湛明明不喜欢自己,可昨夜今天,他反常的地方,实在是太多。

不是没想过,谢湛也换了个里子,可是这念头起来不过瞬息就为她否认。

众所周知,谢湛不愧是杀神谢湛,对厉鬼的手段之狠厉,简直令人发指。

那是真正儿八经地见一只灭一只,见千只灭千只,恨不得直接把她鬼窟端了,一点儿情面也不留。

她本是不信的,直到三百年前玉宸殿之行,谢湛那全身冷冰冰的绝情杀气,逼得她不得不信。

更何况,仙界人都认为是她屠了谷平城。

这要真是神君谢湛,别说将黄姥姥的东西给她了,她昨天晚上就能死无全尸。

程安思绪很沉,完全没注意到身侧谢湛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她在……戒备自己。

这一点并不难察觉,尽管她还勾着唇角,笑意柔软,但确实是在戒备。

谢湛心底渐渐地沉下。

戒备?

这到底…是什么时间的程安。

路至尽处,隔着墙闱,偌大一棵光秃秃的粗壮梨树入目,树下挂了一只秋千,同横枝一齐覆了一层厚雪。

昨日昏昏沉沉,又受不小刺激,她未来得及仔细端详这处她在熟悉不过的院子。

她还挺喜欢这处浣秋园,尤其是那架秋千,有时一个人实在无聊孤独,她会在荡着秋千打发一个下午的时光。

之后谷平城无缘无故覆灭,她来过这里,处处一片废墟,浣秋园也早已和一片黑坨坨沉沦在一起,完全辨析不出到底哪一处是它。

程安从伞底下走出来,走到那只完好无损秋千前,徒手扫了上面的雪,坐在上面,一双纤细小手冻得通红,眸子却在发亮。

“……”

谢湛缓走在她面前,见她白皙手指冻得通红,却执着握着秋千麻绳,另一只垂于身侧的指尖竟然不自觉微动。

“程安。”

他打破寂静,收了红伞,站在秋千边。

不过顷刻,白雪覆上他肩甲与发梢,同程安发梢一齐覆上白霜。

程安脚抵着地面,见他还不去卸甲,皱着眉瞧他,一双杏眸里满满都是“你怎么还不走”。

垂落身侧的手终究是没有任何动作,谢湛声音极沉,磁性悦耳,许下个莫名承诺:“你安心在此,我不再伤你。”

谢湛知道程安想做什么。

她想同自己和离,再自杀去鬼窟做鬼将。

可是,鬼修阴气过重,极易迷失自我,心智魔化。

上一次,谷平城灭,便是最好的例证。

神君素来公平,既然是他情劫连累无辜……他便不会让程安再入一次魔。

这首先要做的,是先留住这段婚事,让“情劫”继续下去。

“……”

程安从他话里无端听出了愧疚,随即几分茫然瞧着他看。

愧疚?

他愧疚个锤子哦!

上辈子雷劫前不久,加上昨天一夜,她想明白了。

——这桩孽缘追根溯源,真怪不得谢湛。

缘是情劫牵的,名是她想有的,婚是谢母逼的。

在程安眼里,从头到尾,谢湛根本没做错什么。

完全是被人用各种大义,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强行推着往前走。

七年里,他是没碰她一次,可自我阉割七年,谁都不曾碰过,给足了她面子。

你说硬要寻点他的不对……

好像唯一的槽点,是将她放在浣秋园不管不顾七年?

可后来谢母病逝,谢父战死,谢湛一人强撑着谢府,也从未短她吃喝,好好供着,算是仁至义尽。

至于软言轻语,情意缠绵,替她解释七年无子原因化解流言……

是她强求。

理性分析一下,于情于理,总不能让一个被压着结了桩自己完全不喜欢婚事的人,整日笑面对方不是?

说到底是她低估了谢湛的心肠硬度,以为天定的情劫,七年倾情相待,总能让他动点凡心。

想想都蠢炸了。

凡人尚且如此,后来入鬼窟做鬼将时,更不用说。

她是和仙界掐得死去活来,可除了三百年前独闯玉宸殿那次外,她未再同谢湛起过任何正面交锋,更多和他手下仙界十殿斗得你来我往。

没了交集,就更加谈不上伤了。

雷劫过不去是她的错结下的苦果,她自认为作为一个成熟的厉鬼,要用于承认错误。

现下有了重来机会,不仅要积极认错,还要及时修正:“是我求母亲逼你的,可说不上什么伤不伤。”

喉咙间有些微痒,她不自禁咳嗽了声,断续接着道:“这婚事终归我太过儿戏。耽误了大公子……要不咱们定个合适的时间…和个离?”

“……”

他是来保住这段婚事的。

怎么又让她扯回和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