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姚家
雷雨四倾。
哗啦啦的水雾冲洗尽了一切。从安宁中来,却没有回到安宁中去。
雾隐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轻皱眉,嫌弃的扯下沾了雨水和血滴的外袍。长剑尖还滴着血,城中心四面倾塌,显然是经历了一场厮杀。
从得到宜阳城异变突生的消息,到赶来城脚下发现半城飞头蛮附体的妖魔虫蝇附身般攻击一只体型庞大的神兽白泽,再到雾隐溍下令筛查,尽可能救走健康无辜的人,一切都发生在日落后的几个时辰里。
雾隐溍搞不清楚小小飞头邪魔为什么成了蛊,也难以置信好好的灵兽为什么忽然发狂入魔。
追根溯源,与之有关的地名只有两个——青乐,宜阳。
此时整座宜阳,却已是一座死城。城主死,甲兵围城,放火烧城后,兵卫悄然离去。
曾经金碧辉煌的城主府也不过最终一场落寞。雾隐溍推开门,吱嘎一声风斜雨疏,电光斜映。殿内桌椅空空,宝座上皇帝无诸早已经死去,他的肋骨都被穿洞,血洞狰狞,显然是被人当傀儡一般的操纵过。
……这也许就是雾隐溍之前没发现他有问题的原因,那个人有时是无诸,有时却也不是无诸。他的意识可以是清醒的,不清醒时也难以知道自己曾轻而易举的被别人操控过。
这种傀儡伪装他人的秘诀,是魔拙门的秘籍。
魔修果然牵扯在这件事里。弃子无诸对他们已经没有作用,于是被杀害。
风雷夜,一只雪白的信鸽,以不可置信的灵巧在屋檐与乌云中穿梭。一晃雷光中,发现雪白的鸽身竟隐隐闪现金属的光泽,细看下,才发现这乃是一只精巧无比,机关做成,术法催动的灵鸽。
灵鸽稳稳停在雾隐溍的肩头,他伸手从灵鸽腿上拿下封着寒山门印鉴的短信。那信是湘夫人的回信,说定亲宴那天,曾发现寒山门内潜入势力不明的魔修。
这事真的奇怪,雾隐溍想。魔修与仙修不和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但如果魔修真有与全体仙修为敌的本事,一开始也就不会灰溜溜被赶到魔域了。
两方不合有,私底下的龌龊也没少起,但魔修可从未如此明目张胆过。
雾隐溍:“去问一下,秋未白的位置。”事情既然出了反常,那最好彼此就都留意着点。
“还有青时。”他摁了摁眉心,:“打听下她究竟跑去了哪里。”
说来也巧,雾隐溍想找的秋未白,此时和青时一般,都在下河。那夜宜阳异变,惊心动魄惶恐交加下,赵六终于说出了他知道的最后的消息——
“主事的是个长得不错的坡脚年轻人,我只见过他一次,但我确定,他一定是个坡子!”
秋未白:“坡子?”
腿脚不方便的人世间有很多,但仙域年轻人里,出名的坡脚只有一个——
姚氏宗主的嫡子,姚广之。
……
有句话叫,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这话形容姚家两父子,合适无比,父亲好色,儿子无用。
可那么个无用的废物现在也比她混得好呀?
扒着笼子,探头向外看,一边感受铁柱压脸的冰凉,青时一边暗自忧伤。
忧伤着忧伤着,她就从盘起的束发里抽出一根长夹子。
见左右无人,她麻利的伸出胳膊去,去翘门口吊着的锁。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家主人太自信,明明是在人间修建了那么一座像模像样的神宫,关门锁窗用的却是人间最一般的黄铜锁……真以为修士都不会这么菜被抓进来?还是觉得凡人都学不会撬锁这项技术活?
嘴里咬着备用的那根架子,眼见成功就在眼前,青时身后的老婆婆忽然一把扑了上来,她大喊着:“水,水!快拿水!”
“夜儿,夜儿啊!”她边说,边把脑袋往栅栏上撞。
青时:“哎,你等等啊婆婆?”
人若无事发疯,便一定是七魂不定。庆幸手里有存货,青时手一翻就找出一颗静心丹。中级的丹药,她大手笔的随随便便就喂了。这贵药有贵药的好处,果然没一会儿,倒霉的出门没看黄历撞到夜霏雪和青时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的老人缓缓醒了过来。
青时问:“老人家,你没事吧?”
想想没事她也不会是刚才那个样子,但老人是见到姚广之之后才这样的,于是青时换了种问话:“您认识……那个姓姚的?”
老人一开始还有些发愣,随后疯狂摆手:“不、不认识。”
石门被吊起,几个穿蓝色布艺从头罩到尾只露眼睛的人走进来。她们捧着一个个小瓷盘,放在一排最右边的牢门边。然后就从铁牢门缝中伸出一只只手,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份后将瓷盘往后退。
摸了摸不知何时扁下去的肚子,青时想,的确是时候吃饭了。
可青时等到的不是饭,好不容易眼巴巴看着瓷盘到眼前,推到面前的却只是一个干巴巴的小瓷瓶。
“既然来到了这里,便是一种机缘。这瓶里有两种药,一种是能助人长生,一种是再普通不过的饱腹丹。”蓝衣弟子说。
青时看了看,发现瓷瓶里是红蓝两种药丸,数量似乎是一样的,但被人拿得多的那种,剩下的就多一些。
那个装蓝药丸的瓶子底下还压着一张纸条——
“不要拿粉的。”
青时觉得这字迹有点眼熟,可一时不敢确信。她分别打开两个瓶子,发现那传纸条的人话虽然这么说,可瓷瓶里粉色药丸的数量却没见少多少,反而好像比起蓝色来还被拿的更多。
一时犹豫不定间,和青时同牢房的那个婆婆却已经一把扑了上来,她也看见了纸条上的字。完全忘记自己刚才是怎么醒的一般,她一把夺去那个粉瓶子:“给我!”
一个不察,瓶子被人一把抢走。青时别的不太行,可莫名从小鼻子就格外管用……就在那浅婴儿粉色的丹药被倒出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极轻的酸腐味。
她想了想又去扒蓝色的瓷瓶,是一股自然的药味清香。
“等等——”青时上前就要去夺婆婆手里那个粉瓷瓶。不知道是不是误会青时想要独吞,老人把药护的死死的……
就这么一来二去僵持的时间,咚咚咚,忽然听见一阵倒地的声音,青时眼见对面吃了粉药丸的人突然就倒下了,死了般昏迷过去,紧接着就被门边等候已久的侍女们拖走。
有人很轻的说道:“上次这么被带走的,再也没有回来。”
那和青时一同落难的老太婆手吓得一松,整一瓷瓶的粉药丸就全落了地。
“姑娘、谢、谢谢你啊。”知道是这姑娘叫醒了自己,但没意识到是怎么叫的,直到刚才生死线上走了圈,老人才想起还没谢谢救命恩人。
青时心虚摆手:“不谢的。”要不是她,老人也不一定会在这里呢。
“你不是本地人?”青时一开口,老人就问说。
青时:“是啊。”
她随后,其实没报什么希望的问:“婆婆,您听说,十好几年前,这下河有个最著名的歌楼里面有个叫小夜的歌女么?”
老人顿了顿:“知道啊,我就是当年那座歌坊的老鸨啊。”
青时:!
通过断断续续的聊天,说起夜家发生的那些事。很多婆婆都已经记不得了,那小夜走了没多久,整座歌坊就突然被人封了,紧接着又起了场火,什么都没留下。当年的人也散的散,早不知道哪里去了。
青时:“听说那小夜当年有个喜欢的人?”
老婆婆:“谁年轻没喜欢过人?”
青时:“额,不……其实婆婆我是想知道那男人的名字。”
老人记不得的事情的确很多,不过当年那书生的名字,她还是记得的。记得很清楚,是那人姓姚,叫姚踵山。
姚踵山?
那不正是当今的姚家家主。姚广之的父亲的名字?
无论穿越前穿越后,青时从未听过他还娶过另一个妻子的事情。
闷重的敲击声,对面好像有人在敲墙。
青时:“谁啊,没事敲什么敲?”
对面一个熟悉的少年轻快的声音:“是你隔壁的狱友,来对你表达一下问候呀?”
青时:狱友?
青时:“你怎么进来的?”
对面回她:“我以为我抓到一个大恶霸,结果一不小心中了恶霸的算计。”
丹阳天宫不远处一栋香气弥漫的花楼里,被念叨的恶霸姚广之摸了摸鼻子,感觉自己左眼皮跳的有些快,明显不是好兆头。
挥散了一众婢女,连寒山菱他都打发了。一眨不眨顶着对门青木色的门,他像在等什么人。
过了一会,门推开,周生檀走了进来。
他很自然的和姚广之打招呼:“姚少爷,别来无恙。”
姚广之的面目有些急躁:“之前让你处理的事,怎么样了?”
周生檀的笑意冷了冷:“姚少爷,我记得我们是合作,我可不是你的手下。要是让别人知道你有事找了我……怕是会生误会吧。”
姚广之似是颇有忌惮的样子,他微坐直了身体,低声对周生檀说了什么。
声音很小,很低,二人之外,他以为二人之外不可能有人听见。角落里一块碧石黯淡没有光,平平无奇的模样。
而与此同时,几乎同位置的楼上房间里。秋未白坐在桌前,桌上也放了一块近乎相同的碧石,碧石里隐隐约约传来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虽然闯了祸,但现在对姚少爷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出头的机会。”周生檀循循善诱,他手下放下一瓶药:“只要用这个,应该可以除掉世上还余下的那部分妖魔。妖魔年年有,今年有忽然出现一个有什么稀奇?比起问题出现的起源,大家都会更关注的,是解决问题,杀妖除魔的人不是么?”
“……到时候这救国救民的成就不就是姚少爷的?”
姚广之想了想:“既然如此的话,那要不要把这妖魔传播的更广泛一点?反正听说现在它会传染了不是么?”
后面的话,就的确听不清了。房间很静,静的半分声息不闻,但这个房间里除了秋未白外,还做了另一人。
秋未白想了想,他的指尖像划过某种看不见的极细的线:“魔拙的的小把戏,多少我也是会一些的。”
当白皙的指尖轻点在对面端坐的某个人的额心,那人就情不自禁的开始回答他的问话。
回答的声音本该满是女子的柔媚,此刻却平平板板,冷的像是无生命的机器。一身粉衣的寒山菱,一五一十讲姚广之怎么人付了周生檀一大笔钱,要他研究提升修行的方法,尤其是想找的凡人修仙的办法。周生檀这个人太奇怪了,不知道两人具体到底做了什么……反正青乐妖怪太多,是因为他在做实验功法。只是没想到现在失控了。为了避人耳目,姚广之联系魔修都通过的寒山菱,寒山菱安排的付钱的是她的人亢龙。可惜亢龙死了,承元也就没有留下来的价值。
寒山菱:“姚广之一向讨厌他那对杂种弟妹,可偏偏修为比不过人家。”
“不过……他也是傻。只要做踵山叔叔最喜欢的儿子,那些蚂蚁一样的弟妹,何必放在眼里?”
后面寒山菱再说,就开始偏离主题了。
秋未白很轻的从她头顶抽走了一根线。
朦朦胧胧,寒山菱睁眼的时候,依旧在那个她推门进来的房间,对面坐着的依旧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她听说秋未白到了下河,急急忙忙就赶来见他……
不过,今天时间是不是过的快了点?
她刚才,是把自己内心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么?寒山菱羞红了脸,因为记忆实在太过模糊,所以她决定再说一遍……
轻轻制止她的是秋未白。
雨后一点轻雾,秋未白的视线也雾般蒙蒙。就像刚才真心实意听少女讲过了她的告白。
他摇了摇头:“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话很缓和,拒绝却很坚决:“只是济云现在这般情况,实非仙子的良配。”
行礼后,他告辞离去。即使脸色苍白像脆弱的白瓷,却依旧坚硬冰凉。
合上的门后,寒山菱的脸色半分血色都不见。
秋未白与楼下走上来的周生檀擦肩而过。
说是谨慎也罢,多疑也好,周生檀是上来检查一下的。
“你——”他一眼就认出秋未白。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望着即将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背影,周生檀从袖口抽出短匕。宁可错杀一百,不误放过一个。
可惜他很快发现自己根本动不得。
脚踩七星,不知何时自己踩在了别人家的阵法上。不能算是多强力的阵法,甚至没有灵力的人都能驱使的动,但在这短短擦肩而过的一瞬就能成阵的,这般实力果然还是不能小觑。
先转头的是秋未白,他像从未见过周生檀一般:“萍水相符,何必见面就动刀枪?”
仔细打量秋未白的神色,反复几次,周生檀还是看不透面前这个人,也无法断定他是不是真的不认识自己。
周生檀负手冷嗤,随便找了个理由:“因为不喜欢你,可否?”杀不喜欢的人,需要理由么?
闻言,秋未白抬头,看像面前那张堪称陌生的面庞。周生檀一向喜欢用别人的脸,很少有人见过他真实的模样。如果非说谁有机会看过层层面皮下的那张真实面孔,应该就只有青时了。
秋未白:“我也不喜欢你,从没喜欢过。”
不管是前世,或是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