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信号弹
只是……
他情不自禁瞥了一眼那位被一路拖拽过来,满背都是泥的仁兄。
山一程的人,现在行事都这样粗暴了?
这时,那位仁兄恰好醒了。他先是茫然了一阵,随后,一抬头,便看到了年轻道士那张阴气沉沉的脸,瞳孔登时睁得浑圆。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魂魄了!不要了!”他甩胳膊蹬腿地开始激烈反抗,却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那只桎梏着后衣领的手,只能歇下来,用手抹着眼睛凄凄惨惨戚戚地道,“道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奸/淫掳掠,不……不该杀人放火,我错了,你放过我吧……我现在什么也记不得,你就让我重新做人!来世我愿为您做牛做马!求您饶过我这一次吧!”
“山一程”的那道士冷冰冰地看着他,似乎不大想同他说话,可是出于职责又不得不说,这就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阴森,活像刚死了爹妈。
“不行。”
单单两个字,就让这位仁兄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显然这一路,他被这道士折磨得够呛。
“你!”那位仁兄胆子也是大,并未就此灰心,反而大声嚷嚷起来,“你们山一程不是向来自诩名门正派?!名门正派不去对付那些妖道,却来坑害我这种无辜百姓!信不信我告到仙督那里?!”
各个修仙门派自然也是有人管辖的,这个负责管辖和协调纷争的人,就是仙督。
这人不一定是修为最高深的,但一定是最有威望的。而且,本身需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
年轻道士皱皱眉,他在追踪这人丢失的魂魄时,碰巧知晓了他曾经做过的那些腌臜事,所以问了几句,并且确实施以小惩。谁知他以为的杀人放火罪名,竟又被这人自己做贼心虚地添上了奸/淫掳掠。
他虽态度粗暴了些,却的确不打算将此人怎样。毕竟师门有训,不可对平民出手。
而且讲老实话,他也的确是怕这人真告到了仙督那里。
“随你。”他低声道,“我只负责替你补好魂,你曾经做的那些事,我不……”顿了顿,他才一脸嫌恶地将话艰难补完,“不会管。切莫再犯便好。”
那仁兄忙不迭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年轻道士这才松开了他的衣领,让他站了起来,然后,他便领着这人往镇子里走去了。
待他将已经补好魂魄的人带出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那男子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但一踏出镇子,就忙不迭跑了。年轻道士也没拦,因为他一扭头,就注意到镇口的石碑前此刻正立着个人,一身朴素白衣,五官并不算绝佳好看,但那双温和清亮的桃花眸,却如点睛之笔,将他原先有些冷硬的面部轮廓勾勒出些许温柔来。见他出来,那人还对他行了个道礼。
年轻道士下意识还了礼,却听沈挚道,“道长可算出来了。”
“阁下……在等我?”他很诧异。
“是啊。”
沈挚笑道,“道长,实不相瞒,在下也因一时疏忽丢了一魂一魄。方才我听道长你说从妖道手里追回了不少魂魄,可否让在下看看有没有我的?”
“你是什么时候丢的魂?”
“……”第一个问题就难倒了沈剑修。他道,“忘了。”
那道士竟也没怀疑,或许是曾经遇到过像他这样一问三不知的“百姓”,依旧心平气和地道,“没事,我把追到的魂魄都放进了束魂袋里,如果其中有你的,束魂袋一靠近你就会有反应的。”
“嗯……”沈挚慢悠悠地点了头,忽然想起什么,道,“道长,难道你只要接触魂魄,就能看到魂魄主人的记忆?”
沈挚的修为比他高,几乎一眼就能看穿了他的修为。
应当是金丹初期。
如果……只是金丹初期就能看到魂魄的记忆,那要是修为再高些,会不会还能改变或者混淆魂魄的记忆?他的魂魄要是落在这样的人手里,即便拿回来,又可不可信?
年轻道士因为修为不如沈挚,看不出他的修为,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人,闻言也没多加考虑,便面色不虞地道,“自然不能。”他觉得眼前的男子没准将自己当成了爱好偷窥他人记忆的变态,是以语气有些急切,“阁下莫要误会了,在下说那些话是唬他的,他干过的事,我也是偶然才知道的。而且,我师父说过,光靠魂魄是不可能窥探到一个人的记忆的。”这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力证自己的清白。
沈挚心想:那就好。
想来也是,“山一程”的道士应当不会做这种事。
不过说起山一程……
关于曾经的师门,他还记得一些,不过不多。
山一程并不是山,而是毗邻山峰的一个修仙门派中的小宗。
这个修仙门派原先有个极拗口的名字,因世人多唤其“四景门”,此后门中道尊也干脆认了这个称呼。而之所以叫做“四景门”,主要是因为门中分为四个修炼的小宗。
四景门的祖师爷刚创立门派之时,曾沉迷于诗词歌赋,他亲传弟子的名字无一不是从古人诗词中得来,就连四个小宗的名字也被分别取作了“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和“雪一更”。
但听说后来有一天,他突然不再沉迷诗词歌赋,转而去沉迷了菜谱,于是又想将四小宗改名为“酸甜苦辣”,是祖师爷夫人及门中各位仙尊在他门前据理力争了足足三天才让他放弃了这个主意。
四景门中,分为两种门生,一种是以剑为修习灵媒的,叫做“剑修”,另一种,则是以各类乐器为灵媒的,叫做“乐修”。
其中,山一程,是男剑修修炼的地方。
水一程,是女剑修修炼的地方。
风一更,是所有乐修修炼的地方。
而雪一更,却并非任何门生的修炼之所,这里住的永远只有一个人,只有在结界打开的时候,所有门生才可以穿过雕着梅花的流香长廊,进到雪一更里去听那人的防御与治疗课。
四个宗门离得不远,最远的,也只隔着一片浣花湖,彼此之间却界限分明。
剑修觉得乐修没有杀气,乐修觉得剑修太过粗鲁。
偏偏四景门的饭堂只有两个,一东一西,且不属于任何一个宗门,因此当年他在山一程修炼的时候,没少听到同门的师兄弟们对此抱怨个不停。
“去饭堂可是唯一能同女修搭话的机会,怎么还要见到那帮趾高气昂的乐修?!”
“那些人一个个披纱佩囊的,哪有一点男子气概!修为不高也不知好好修习,成日就知炫耀自己新交好了哪个女修,不知羞耻!”
“唉,为什么咱们剑修男儿就得孤苦伶仃地自个儿修习?我也想让南鱼师姐教我练剑!”
“那还不是因为乐修人少?一个小宗足够他们耍了。”
金丹后期以下都不修辟谷之术,所以那时候的一日三餐,对于这些年轻的男剑修来说,简直是爱恨交加。
回忆到这里,他蓦然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年头……”
山一程的道士却以为他是在同自己说话,皱了皱眉道,“连这都忘了?看来阁下确实得赶紧寻回魂魄,别到时候连……咳咳,现在是庚辰年。”
庚辰年。
沈挚恍惚了一下,他还记得,他死的时候,应当是庚午年。原来……他已经死了十年了?
“对了,在下孟安,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沈挚被这句问话唤回了神识,下意识要脱口而出“沈道衡”,所幸临到嘴边还是刹住了,改口道,“叫我沈衡便好。”
孟安点点头,“沈兄弟,那我这便召出束魂袋,你且试着感应一下。”
沈挚颔首,紧接着便见孟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着淡淡蓝色光芒的布袋,然后将那布袋靠近了他的胸口,沉着脸念道,“沈衡……魂来……沈衡,魂来……”
沈挚:“……”
这道士念的压根不是他的名字,又怎么可能召得动他的魂魄。沈挚无语片刻,只能暗暗运起灵力,默念自己的真名,同时眼帘微垂,看束魂袋里头能不能有什么动静。
然而,他的运气似乎并不好,束魂袋里依然闪烁着剔透晶莹又温和的光芒,没有一点变化。
孟安叹口气道,“看来,沈兄弟的魂魄并不在我追回的这些魂魄之中。”顿了顿,他又有些羞惭和懊恼,“也怪我修为不精,让那妖道逃了,若是抓住了他,或许可以问问他。”
沈挚倒是没有那么失望,毕竟按照老太婆的说法,他的魂魄该在东南方向,墨州城恰好就是在那个方向,即便不在这束魂袋里,他也应该能从这道士口中得到些线索。
他正打算假情假意地宽慰一下孟安,却忽然被一道炫目的亮光刺了眼睛。沈剑修再厉害,也是刚从黑不见底的尸土里爬出来,此刻自然承受不住这样的光亮,下意识就举起袖子挡了挡。
孟安却在那光芒出现时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直到它消失在了半空中,才转过身对沈挚道,“太好了,沈兄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同门已经抓到了那妖道,咱们这就去墨州城吧,没准还能找到你的魂魄!”
沈挚这次是真的被“山一程”的信号弹刺激到了眼睛,好半天都觉得眸里酸涩。十年了!他妈的!都十年了!山一程的信号弹依然张扬得像是要灼瞎了他的眼!他不知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以前就有点毛病,但这种想骂人的心情肯定不是第一次!
只是他心高气傲,不愿被孟安瞧出来,便用冰凉的袖子轻轻抚了一下眼睑,尽量让红血丝消退些,然后淡声道,“那便有劳孟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