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魂离体
别苑里在殷灵均离开后就只有毛笔在纸上横来竖去的“沙沙”声,异常静谧。众弟子担心今日抄不完一百遍,因此个个都在奋笔疾书,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看似在支着颌睡觉,实际上早就魂魄离体的沈挚。
魂魄离体听起来玄乎,但到了金丹后期的修士第一个学的就是这个。这是门有时效性的法术,最多离体一个时辰,超过了这个时间,就会有损魂魄,还会有可能让肉身出现意外。
大多数修士在魂魄离体后会附身到一样东西上去,这是因为魂魄是很脆弱的东西,若不罩一层屏障,极其容易损伤。但沈挚缺了一魂一魄,没法附身到什么东西上去,只能用魂魄本体游荡。
透明缥缈的魂魄踏出别苑后,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往一个方向迈出了步子。雪一更里长廊交错,东南西北所有建筑和花草的摆设又几乎一模一样,若是第一次来这里,无人领着,想要找到仙尊住在哪里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沈挚却觉得脚下的路走起来格外顺畅,他甚至都没怎么考虑,就一路七转八转地到了一处阁楼前,停下了步子。
这阁楼侧方是处冒着冷气的寒池,寒池中央有一个院亭,院亭四角都挂着辟邪铃,这里就是他初见殷灵均的地方。
辟邪铃可以根据主人的命令探知一切外来者,一旦发现有旁的气息,就会摇晃个不停。但沈挚用的多了,自然知道它们的弱点,他之所以魂魄离体,也是为了躲开辟邪铃,谁让这东西无法感知人的魂魄呢。
果然,就算他充满挑衅意味地特意越过寒池,在院亭里转了一圈,辟邪铃也毫无反应。
沈挚嗤笑一声,本已打算走了,却突然觉得手痒,忍不住抬起手指勾了勾辟邪铃的银色穗子。
“嗯?”却在这时,那银色穗子突然像有了神智般,穗尾一卷,竟然在他的脸边扫了一下,然而魂魄并非实体,它再怎么扫,也只能扫到一团空气。那穗子却似乎不甘心,又接连摇头摆尾了好几下,像是不触碰到便不罢休。直到沈挚毫不客气地举手拍了它一下,它才消停下来。
沈挚不知怎么的心中一动,下一刻脸上却又是那副恶意满满的神情,“呵,仙尊这是把你养成精了?”
这人嘲笑了一句辟邪铃后,便转过身,离开院亭,向阁楼走去。
然而,就在将要跨过门槛时,沈挚仰头看了看那高高的两层阁楼,忽然想道,殷灵均是个警惕性极高的人,难道他会由着别人随便进自己的住处?这地方看着没什么古怪,鬼知道是不是布着乱七八糟的结界。
偏偏他此时是魂魄体,触摸不到别的东西,要不然还可以扔块石头试一下。沈挚站在那禁闭着的门前静默了一阵,脑子也跟着混乱了一阵,他蓦然觉得自己的疯病又要犯了。
无非雷霆结界,无非魂魄被劈成焦炭罢了,殷灵均,你当真以为我会怕这些!?
他微微闭上眼睛,伸了一只手过去。
“……”
再睁开眼时,手还是手,他整个魂魄都安然无恙。
难道……是他想多了?殷灵均没有在自己的住处设结界?他抿了抿唇,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抬脚缓缓推开了门。
然而,他刚踏进阁楼,就听到身后忽然一阵“噼里啪啦”,声音欢快地仿若在放炮竹。
沈挚皱起眉,慢慢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几片被劈得焦枯的树叶。应当是方才被风吹进来的。看着那些黑得已经辨不出原形的树叶,沈挚忽然觉得心间一凉。
真的有雷霆结界?!那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就听身后一个冷淡的声音道,“你怎么进来的?”
这声音一出来,沈挚也没心思管那些可怜的树叶了,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道碍眼的珠帘,珠帘后还有一层更碍眼的纱帘,将后头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沈挚既然敢闯仙尊住处,自然早就想好了说辞,因此他慢悠悠躬身道,“弟子是想来看看仙尊身体可好些了,之所以用魂魄是因为……”
“我问你,”他还没说完,殷灵均就蓦然打断了他的话,用微微滞涩的声音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沈挚知道自己若在这件事上是撒谎,被识破的可能性也太大了,倒不如说实话,让殷灵均怀疑他的结界去。因此他坦坦荡荡地道,“就这么走进来的。”
“你身上没有玉牌?”殷灵均又问道。
沈挚道,“没有。”
“再走一遍。”
沈挚挑了挑眉,“啊?”
“再走一遍,”殷灵均道,“给我看看。”
沈挚心想,这是被“自己的结界竟然失效了”给打击到了?果然再超凡脱俗的人,也有这般执拗的时候。
但他巴不得殷灵均不追究他用魂魄擅闯主阁的事,因此耐着性子将方才的路重新走了一遍。
然后,站在珠帘前,笑意盈盈地道,“仙尊可满意了?”
殷灵均许久没有说话,虽然隔着道纱帘和珠帘,可沈挚就是感觉他的视线一直在自己全身上下来回逡巡着。这种眼神让他情不自禁心尖一抖,几乎忍不住便要转身离开。可是,脚步却怎么也挪不动。
这时候,殷灵均淡淡道,“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但仙尊今日气色这样差,真的不需要告知道尊……”沈挚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即便隔着两层帘子,他也能听到殷灵均压抑的闷哼声。而殷灵均也管不得他听没听见了,因为太过疼痛,他似乎在揪着衣物来分散自己的注意里。
窸窸窣窣的声响隔着帘子传到沈挚耳边,让沈挚不由皱起了眉。
他觉得这声音很吵。
因此,他冷冰冰地唤了一声,“……仙尊?”
殷灵均没有回应。
沈挚眉宇一凝,径直往前走了几步。作为魂魄,行动倒是方便很多,他甚至不需要掀开纱帘便可以走到殷灵均身前。因此,在看到那对宛如麋鹿之角的东西时,他根本一点防备也没有。
那晶莹如冰霜的东西,一左一右,形状活像是动物的角,可是长在殷灵均的头顶竟然一点也不违和。
沈挚下意识便在想,这是什么?殷灵均怎么会有这个?
他犹疑着又凑近看了看,却猛然感觉到一阵凉风自身前袭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条银白色的尾巴!所幸他此刻并无实体,否则还不知要被甩到哪里去。
不过此刻他倒是确定了,殷灵均不是人。
那他是个什么?
他不由看向了殷灵均,这人此刻正紧闭着双眼,双腿弯曲蜷缩在床的里侧,一只手还在捂着不停流血的额角。
他看了一阵,便不由自主想伸出手触碰这个人,他曾经的师尊。
“疼……”
殷灵均睁开眼睛,那双颜色浅淡的眸子因为疼痛微微发红,他忽然低低呢喃道,“疼……”
“沈挚,我疼。”
沈挚的手悬在了半空。
他本应该讶异的,本应该慌张,为什么殷灵均会突然叫他的名字?可他看着将自己蜷成一团,低声叫疼的玄鳞仙尊,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当初自己在殷灵均身边做徒弟的日子,本来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了一些。
在初进雪一更时,他真不知道殷灵均除了长得好看,修为高深外还有什么优点。说的好听点,他那叫做不食人间烟火;说得难听点,就是万事不放心头。他不知道冬天要多穿衣服,夏天要少穿衣服;不知道睡觉必须在床上;不知道东西丢了可以去找找……
李淮风为此曾多次向他提议,要不还是在雪一更给他安排几个仆人照顾他吧,可惜都被这位仙尊拒绝了。他表达拒绝的方式也不是像普通人那样说“不需要”,而是用一双漂亮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你,直到你收回成命为止。李淮风把他当宝贝一样护着,自然不会勉强他。
但后来有一天,已经成了雪一更弟子的沈挚随口问了一句,“师尊为何不想要仆人,是不是为了清修?”
他还记得,殷灵均当时正在练字,闻言抬起头时,脸上还带着点墨迹。他看了看自己还未加冠的小弟子,冷声道,“为什么要仆人,我不需要传宗接代。”
什么?传宗接代???
言罢,仙尊还一本正经地对他道,“你还小,也不需要。”
“……”
沈挚这才知道,殷灵均哪里是不想要,他根本就是连仆人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好吗?!或许是因为李淮风在说这事时用了什么让他误会的词,竟然让他以为是这要给他选道侣。
沈挚扶额道:“师尊,仆人不是用来做那种事的……他只会帮你收拾屋子,洗衣服……”
殷灵均看了看他,眸光微动:“是吗?”
沈挚道:“当然是。”说着,他歪了歪头,笑道,“不过师尊现在也不需要仆人了,我是你的徒弟,以后你有什么事叫我就好了。”
好像就是从他说完这句话开始,殷灵均就总喜欢叫他的名字,无论是什么时候……
“轰!”
藏于魂魄深处的记忆正慢慢浮现出来,主阁中,珠帘纱帘却猛然一同掀开,飒飒冷风如寒刀冷剑直刺沈挚后背。
在即将被击中魂魄的那刻,沈挚耳边蓦然响起一个冰冷肃杀的声音,“擅闯雪一更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