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五章
宫中守卫森严,不过对于容初来说,带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出宫并无太大压力,毕竟庆云宫中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一向无人关心。
她带着李景恒一路上腾云驾雾。天上风大,吹得两人的衣裳呼呼作响,少年站在她的身边瘦削的身子颤颤巍巍,容初侧头看他一眼,见他脸色惨白,分明是怕极了,却还强装镇定地瑟缩着肩膀与她保持距离。
怕他一个凡人半路会从天上摔下,也为了凸显自己的贴心,容初干脆腾出一只手,一把将人捞过来护在自己的身边。
少年身上果然没有几两肉,小身板瘦的仿佛只剩个骨架,摸起来也甚是硌手。察觉到他好像挣扎了两下,容初以为是他害怕,连忙出声安慰:“没事,姐姐护着你,不会摔下去的。”
容初说罢,搂得又紧了几分。
“……”
被自己的体贴感动的容初自然没有注意到她怀里少年绯红的脸和无处安放的手。
李景恒僵硬地站在容初的身侧,那张俊脸一会红一会白。
他右侧紧挨着的是容初的身子,那单从模样上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女此刻正揽着他的腰,那只纤细的胳膊看似随意地将他揽住,可实际上他却挣扎不开半分。
他的脚下是轻飘飘的云朵,感觉只要一个不合适,他便会从云上摔落,粉身碎骨。他只能如她所愿站在她的身边。
李景恒别过眼去,不敢看脚下,也不想看身侧的人,可是身旁容初身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淡淡的香萦绕在他的鼻尖,那是他不曾闻过的味道,夹杂着一点花香,也携着淡淡的酒的清冽。
就在李景恒出神的这段时间里,容初驾云快速掠过皇城,飞过几个小山坡,在城西郊的小山头落下。
“你说的是这里吗?”
甫一落地,容初便出声向身旁的李景恒求证。
真搞不明白,他一个深宫皇子来着荒郊野岭的小山头干什么。
可她并没有得到回应,转过头去就见李景恒愣愣地站在她的身边。
这孩子,该不是吓傻了吧?
容初心中暗道,难不成是飞的太快,吓到他了?
刚想要伸手去拍拍李景恒的肩膀,少年却猛然抬起头来,一把将容初推开。
“就是这里!”李景恒别过头,眼神一边躲闪一边道,说完,扭头快步向树林深处走去。
瞥见李景恒红彤彤的脸颊,容初瞬间便明了了,原来是又害羞了。
这位小皇子平日里秉性不怎么样,害羞起来时倒是可爱的紧。
见前面人已走远,容初也只好抬腿跟上去。
树林阴翳,只有星星点点的阳光能透过繁密的枝叶洒在林间的小路上。
容初紧跟着李景恒,最后在一堆土包前停下。这土包上杂草横生,看起来也有一些年头了。容初还在寻思李景恒来这里作甚,就见李景恒一步一步上前去,最后在那土包前跪下。
他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土包之前的地面,仿佛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母后,恒儿来看你了。”他道。
听到李景恒的话,容初一愣,这才注意到这个荒凉的土包之前还立着一座石碑。石碑经历风吹雨打,上面已有无数裂纹,甚至从石碑的缝隙中还长出了几棵杂草。
石碑上一字未写,但容初也反应了过来。
这个土包原来是座坟啊!
可是李景恒的母亲为何会葬在这里?他唤他的母亲为母后,也就是说,他母亲生前也该贵为皇后。既是皇后,为何会葬在这偏远山头的犄角旮旯里?
容初心中有疑惑,只是看着跪在坟前的李景恒那悲戚的神色,终究没有问出口。
容初坐在一边的树下,看着李景恒用他的双手一点一点将那堆泥土刨开,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之前的那支金簪放入土坑中,再一点一点将土坑填上。
等这一切忙完后,那一双瘦削的手指上,已满是伤口。
可是他却浑然不觉一般,重新回到坟前跪下,双手垂在身侧,对那座无名石碑喃喃道:“母后,若有来生,您莫要再入帝王家……您安心去吧……”
容初在他的背后,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话中的悲伤她却听得真切。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想。
“神仙姐姐之前同别人打听过我?”
容初一愣,抬起头来,就见李景恒已然转过身来,目光淡淡地看向她这边。
他说的这话,应该是对她说的罢。
鬼使神差,容初点头开口:“你一人独居庆云宫,总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回想起初见他时的模样,容初不知道,那样一个半大的少年,是怎样在那偏僻阴冷的宫中独自一人活下来的。
“可怜?”李景恒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冰冷中夹杂着几分嘲讽,他低下头,额上的刘海挡住了他的神色。
再抬头对上容初的目光时,他的眼眶已有了几分红意,开口说话,声音中也有掩饰不住的委屈:“既然姐姐好奇,那我便与姐姐说说。”
“母后入宫之前,是说过亲的。她本与那小将军两情相悦,两家也只待选个良辰吉日便可将这亲结了。”
“可成亲那日,给她掀起盖头的人却是父皇。而那小将军则在他们大婚之日,被父皇派到了遥远的边疆。”
“已入后宫,任母后如何闹,她的娘家也不愿让她再回去。父皇不放人,她只能被迫坐上旁人艳羡的皇后的位子。”
容初就盘腿坐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听着那个往日寡言少语的少年讲着那些有关他死去的母亲的往事。
那些个往事像极了她曾经在天上时闲来无事从司命星君那里翻来的话本里讲的故事。
年轻的帝王对那小姐一见倾心,赶走了小将军,将小姐强取豪夺抢进后宫。
可人心易变,一年又一年,帝王终于厌倦了他皇后的冷若冰霜,于是广纳后妃。
年轻美丽的女子一个接一个地入宫,没有人再记得那个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也曾独宠过一人,没有人可怜深宫之中的那个可怜皇后,她与她年幼的幼子似乎只是这皇宫的摆设。
“后来,陈贵妃买通将军府的下人陷害我母后与将军藕断丝连,父皇一怒之下,命人将远在边疆抗敌的将军处以五马分尸之刑,母后也被废黜赐死。母后被他们灌下断肠的毒药,父皇下令不准母后入皇陵,舅公也与母后断绝关系。”
李景恒说着,转过身去看着那堆凄凉的坟包,声音哽咽:“母后去的那日,她前一秒还在为我庆祝生辰,后一秒宫人们便涌入宫中给她灌下毒药。她生前是那样爱美的女子,却死不瞑目。她死后也只能孤独地一个人躺在这深山之中。”
李景恒一边说着,一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今日是她的忌日,多亏仙女姐姐,她总算得以摆脱那个吃人的后宫了。希望她下辈子只做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能够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看着李景恒双眼泛红蓄着泪水却强扯着一抹笑意,容初知道这个半大的少年定然是难过极了。
在脑海中组织了半天的语言,开口却只吐出了两个字:“节哀……”、
她明明想多说点什么安慰他,可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万一说错了话又伤害到他可就不好了。
好在李景恒并未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情绪低落,而是主动转移了话题:“神仙姐姐,我记得初见时你曾说过,你说我是帝王命格,你是来为我矫正命格的仙女,是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做皇帝吗?你真的可以帮我吗?”
容初重重点头:“没错。”
的确是这样,可她先前与他说时,感觉他对那帝位并不是很在意,她还有些头痛应该怎样才能让他对皇位产生些兴趣。
如今他主动提起此事,让容初有些感到奇怪。
“我的确会尽我所能助你,可你要告诉我,你如今为何想做这皇帝?”
“父皇无道,受苦的是天下百姓。只有为君,才能将天下黎明百姓解救于水火之中。”
李景恒不假思索的回答,他开口时如黑曜石的双眸异常明亮,声音亦是铿锵有力。
容初在心中暗暗点头,看起来司命星君的眼光准没错,这小子有如此觉悟,日后定然会是位明君。
“好,你有如此志向,日后本星君定然全力助你!”容初从地上站起身来,拍拍李景恒瘦削的肩膀,肯定地说道。
“谢谢你,仙女姐姐……我能唤你容初姐姐吗?”
这小皇子开窍挺快嘛。
对于李景恒的变化,容初并未多想,反而甚是满意,只是觉得“孺子可教也”。只要小皇子肯乖乖配合,日后她也能早些完成司命星君交代的任务,早日回到九重天。
她眯着眼乐呵点头:“好。”
“天色不早了,容初姐姐,我们下山吧。”
“好。”
容初心情甚佳地提步向山下走去,她自然没有注意到方才在她身后乖乖巧巧的小殿下已然敛去一切表情。
那双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此时只剩一片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