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妖娆不灭
生死轮回,灵魂不灭。
不知为什么,微子启有些征愣,他站在微风中,略略失了神。
在生死轮回中流转,一世又一世,灵魂不灭,永远都是那个人。这样说来的话,前世和今生,其实并没有区别。多好啊,微子启在风中想着,要真是这样的话,便总有一天能遇见那个人。这样想,便觉得千年的等待算不了什么,因为总有一天会见着,总有一天会得偿所愿,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要真是这样,该有多好啊。
可是。
“微子启,我姐姐已经坠入轮回,哪怕你等再久,千年,万年,你都永远都不可能再见着她!”
过去的,便过去了;过去的,便不可回,不可追。就算回来,也不会再是原来那个了。
无论爱与不爱,你都不会再见着她了!
百净师傅坐在微子启身边,听得他在反复低语“由心生故,随境攀缘”这八个字。
百净微微咳了一声。
“……可是,”微子启终于开口,继续道:“可是这前薪并不是后薪,后火也不是前火。虽然后火确是由前薪的火而来,但这两者却又并不完全等同。这等于说,当前生的生命停止时,又展开一个新的生命,但前生不是后世,后世是依前生的业力而来。这从生到死,时间与空间,都可能有距离的,所以死后生前的生命如何延续,是不一样的。”
“……是这样么?”庄二问。
微子启点头,“在外道的思想中,除了这身心现象而外,还有永恒不变的灵,又称之为‘我’,认为‘我’才是流转于地狱、人间、天境的主体。但其实这是众生的幻想产物。”他仿佛是在肯定自己般,波澜不惊地解说道,“……‘世间众生在生死六道中受苦’,都是因着‘苦果’而无限延续,而不是别的。人在世间所受的苦果,不断地生起,不断的造就。这是由于为善为恶的行为,从善恶行为而引起的业力。就像种子,有了水分的滋润,才会生根发芽。由于烦恼的发业与润生,在因缘会合时,就会有业种的招感苦果。”
“那么依佛法所说,‘存在’都是生灭无常的,刹那就过去了的。既然刹那就过去了,那么还能招感后果呢?”庄二又问。
提到这个,微子启仿佛松一口气,他解释道:“过去的,或者是刹那灭了的,并非等于说就没有,只是从现实转换为另一姿态。你可以说它灭了,过去了,但这并不是‘没有’而还是‘存在’的。假使因缘不和合,所作的业是永远存在的,无论是‘百劫、千劫、万劫’,无量数劫。它都会永远存在下去。”
庄二听了,笑了笑--他当然不能让人看出他在想什么,于是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坐了下去。
“……众生,随着不同的业,招感生死果报,一生又一生的延续下去,在五趣中流转。”见庄二不再言语,微子启继续讲解下去,“业是由烦恼所引发的,由烦恼所滋润的。无论业是怎样的善,高尚到什么地步,终究不出于这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此三界,是众生活动的三大区域。而在这三界以内,永远生死不了。”
“厉害。”虽然听不大明白,但谢常留对连城说,“你干爹都说不过他。”
连城瞪他一眼。
可能是围在这里的人太多,连城冰霜般的脸点开点点晕色,宛如红霞。
谢长留见了,转过头去,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讲解上。
“……对于世间众生来说,从烦恼而来的错谬,可分为二类。一类是认识上的错误,名为‘见’;只要有正确而坚定地悟解,就可以改正过来的;另一类为行动上的错误,称之为‘爱’。”
听到这个‘爱’字,在场的众人略有大惊小怪的骚动。百净师傅眼皮一跳,抬头看了微子启一眼。
微子启面色不变,继续说下去:“《阿含经》所云:无明之所覆,爱结之所缚,有识身相续,相续而不已。”
“‘爱’即为染,沾染在喜爱的事物或人上。有如蜘蛛的丝网,粘上了便脱落不掉,时间久了便会越沾越多,越沾越厚。如何弹拂扯去,却不知道。因它太微弱了,好像有又好像无。奈何等到一念即起,不知会演变成多大的罪业。‘爱’是因染而起,慢慢成为‘苦’,慢慢成为最大的苦,是‘苦’的根本。”
百净闭着眼,一颗一颗慢慢捻着手中的佛珠。
“内心有了‘爱’染,‘爱’的增强,就进展为‘取’,有了‘取’,便希望‘得’。从‘爱’染著生命与尘世,进而成为思想或行为的取者,这便造成人生的一切的苦。”
因为‘进’、‘取’,未必能‘得’,未必有希望的那个结果。微子启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
“由于‘我’取的缘故,造成一种向心力,从而凝聚成一个个的自我个体。但这毕竟是从业力招惑的,而业力是有限的,所以经过时间--一期的寿命--就业尽而死亡了。但我见我想为本的烦恼还在发挥它的统摄生死的作用,永远地相续下去,成为人生中流转生死、茫无了期的现象。”
“生、死,从缘而起。一切得存在,都是从因缘而起,那因缘也还是从因缘而生的。所以每一存在的事物,从过去看都是从因缘而有的,这就是果了。从这果看到未来,又有影响未来的力量,所以这也是因。”
“……佛说缘起,因随机不同,所以有不同的启示……”
谢长留听着听着,说不清,却渐觉心中不耐烦,可巧这时间瞿家小少爷瞿杰站起来有话问,他便借了这个空当对连城说,“……我还是出去了,你呢?”
“我要留在这。”连城虽听得云里雾里,奈何一张脸如冰如霜,为了干爹,撑着也要听下去。
谢长留便挤出去,他逆人群而行,却回过头,回头看人群之后那个黑衣少女。
有很多美丽的东西,总是让人看了又看,不忍不回头。
爱即染,一开始都是微弱的,粘染。
“……从烦恼起业,由业感苦果,又依苦果而生起烦恼……”
当谢长留终于挤出人海。他看见一个身穿斗篷的人,恰好也转头走开,形迹匆匆。
那是一件很普通的斗蓬,麻布所制,色泽暗淡,看不出什么特别。
但那一转身的优雅,却有如花之绽放。
谢长留不自觉地跟了上去,走了几步,便被发现了,那人回过头,看了看他。风吹开斗蓬,吹过她额前碎发,她的眼睛静静地看过来,仿若在说,不要跟着我。
谢长留当场立在原地,没有去追。
他扭头就走,还跟过去干什么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么?
梅疏影。
疏影,容华。
帝都双绝。
虽是过去的事,却仍旧名不虚传。
--因上山的时候丢失了斗笠,他低头左转右突,也不知转了多久,最后他撞上一个人。
“有些事是注定的吧。”梅疏影透着窗格,看着外面说道。
“疏影……那人便是容端?去年夏日我见的那人?”微子启换了身衣服,站在内室,望向窗外与谢长留一起离开的男人。
“……恩。”
“他又回头来找你?他想干什么?难道,”微子启问,“他现在想回头找你?”
梅疏影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避开微子启,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找我。”
“疏影,”微子启皱起眉头,思索道,“……避开他。这太危险了。”
梅疏影伏在桌子上,下巴支在手臂上,“避不开。我知道,避不开的。”她闭上眼,“避不开,只有去面对。”
微子启坐下,半响,他开口说道,“……恭喜你。”
闻言,梅疏影睁开眼睛,不满地看向自己的道友。
“我想见的人,在两千多年里,我都没有再遇见。所以,还是恭喜你。”微子启平静地说。
疏影摇着头,说道:“那只是虚幻梦境,一时间出的差错,算不得真。”
桃花一散,即是永别。
“道友,”疏影淡淡一笑,又道:“你今日的经讲得不太好。”
“是么,”微子启的嘴角微微扯开,“我倒不知你今日竟还有心情听我的讲佛。”言毕,他又微微叹息一声,低语道,“我今日到这儿来,原是为了开导一个人。那人为了五十年前看到的一场虚幻,徘徊至今,解脱不能。色即是空,所见到的都是假象,虚幻空花,由心生故。心却依旧执著于那一时一刻的所见,他想请求我帮他解脱,我却又如何帮得了他……”
“道友,别说了。”疏影伸手,握住微子启放在膝盖上的手。
微子启却继续说下去:“……我也不过同他一样,为了一时的虚幻,执著了这两千多年,以有所得之心去求一个无所得之果。”
梅疏影慢慢松开手,道,“既然忘不了,那就承认忘不了吧,这也没什么的。”
“你会承认你忘不了?”微子启反问。
疏影不答,依旧看向窗外,过了会她低声说道,“忘不了,或是忘了,对那个人来讲,又有什么区别。”
你永远都是我的不知所措,而我却是你的不再想起。
“……”微子启自知失言,转移话题道:“我帮你往北方跑一趟吧。”
“……你帮我?”疏影问。
“我帮。”微子启回答,又像是为了不让面前的女子愧疚,他继续说道,“因为我很无聊,好几百年,一直都没有事做。”
“……我不相信他还会来找我。”疏影淡淡道,“而且,如果他来了,我用什么方法把他留住呢?”
微子启站起来,走到供案前,取下一盏灯笼。那盏佛前青莲,原本就染色淡雅,待到了微子启手中,更是一瞬间褪尽了所有色泽,如同下大雪般白茫茫落了个干净。微子启走出内室,再回来的时候手中握有一朵牡丹花,色泽艳丽,有如泣血。
他把这两样放在桌上,小心地把灯笼内的蜡烛取出来,再把牡丹花放进去。
“……牡丹灯笼。牡丹灯笼可以吸引他来,也可以把他留住。”微子启说着,把牡丹灯笼递到梅疏影手中。
那盏灯笼提在疏影手中,轻微晃动,隐隐看见内中牡丹花开,如火如荼。
微子启掏出一方丝帕,稍稍擦了擦手,道:“我今日回去就把钧天监的事情处理一下,尽快帮你去北边跑一趟。”
看到疏影似乎面有愧色,微子启继续说道,“没事,反正我的修为早已停滞不前,不在乎这一点时间。倒是疏影你,你要小心。”
梅疏影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提起灯笼离开。今日她来得匆匆,却赶上这人多喧杂的场面,不巧,便会撞上熟人。但她走得坦然,走到外间,迎面看见一个中年人朝里走进,是来找微子启的。擦身而过的瞬间,疏影很自然地朝他点了点头,便走下台阶,走出大殿。
庄二先是被这女子手中的灯笼所吸引,便滞下脚步看了她一眼。那女子朝他微微点头,庄二再次看了她一眼,却也没有深想。他脚下没有停,继续朝里殿走去。
他要找微子启。
问有关瞿家的养女梅疏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