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公子世无双【4】

自那日过后,裴良就时常来找他。

只是来的时候从不是正常的方式,有时候房檐下,有时候花丛,有时候是树……无所不有,倒是把周至的的胆子练的大了不少,至少在他出现时,还能面无表情的做些自己的事。

大半时候都是裴良说话,天下之大,他去过的地方不少,说的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周至不回些什么,他也能毫不在意的说下去,所以周至听得很是乐呵。

每每要离开时,便会问一句,“今日我这话儿好不好玩,可是能叫上裴哥哥了?”

周至当然是摇头了,他一是实在叫不出口,二是他好不容易克服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叫了爹妈,不想再多叫个哥了。

相处了好些日子才知道其实裴良才比春儿大两岁,却因为游历多了就显得格外成熟些。样子成熟,一说话形象又变了,可以说是个相当矛盾的人了。

他的身子果然日渐变好,咳血少了,力气多了,精神上也精神了许多。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已经可以不用他人扶着就走路了。周至许久没自己走路,到了自己行走的那天,身临其境的有些想哭,看向身旁的裴良,“我能自己走路了。”

似问非问,他此时只需要一个附和而已,裴良点头答道,“是的,过不了几日你就能同我去花街了。”

他说话一向如此不着调,周至笑了笑,没应。又走了几步。紧紧跟着他的春儿暗暗瞪了裴良一眼,少爷身子渐好,那些坏的事好像也全都消失了一样,至少现在多了人在他身边也没生病了。院里除了多了几个丫鬟小厮,也多了个裴良,裴良来了之后少爷话也多了,院子多了几分生气,所以她即使再讨厌他,也不能做些什么。

几个小厮搬着花盆在他们面前行礼之后走过,廊下温度还好,周至穿了一身纯白的锦缎绣竹纹长袍,外披一件同色披风,腰束玉带,他长高了些许,长身玉立,脸色经过近月的调养有了血色,那么看着,已经是个如玉的翩翩公子哥了。

裴良看了看他,又改了话,“不,还是不去花街为好。”去了还不知道谁嫖谁呢。眼睛看向那几个渐行渐远的小厮问他,“你这院子可还收小厮?”

“怎么?”周至跟不上他的思维,问了一句。

“若是缺那种,暖床的小厮且记得找我。”

“……”

“你这人怎么如此放肆。”春儿看不过眼,斥了一句。

裴良笑,又是哪种带着钩子的笑,想摇手中的折扇,眼角瞟到周至,才半开,又啪的一声合上了。“你这丫头怎么如此暴躁,不过想做你家少爷一个暖床小厮,也发那么大脾气,太不合格了,还不如早早嫁人去,别扰了我和你家少爷锦瑟和鸣的好日子。”

“你不知羞。”

“我就不知羞。”

这裴良总能惹素日温驯的春儿发脾气,两人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都习惯了。周至没理他们,自顾自进了房门。

他学了棋,一步一步走到了棋盘边,一颗一颗的放下棋子。身后紧随而至的自然是裴良,他自然而然的坐在周至的对面,执黑子。春儿走到周至身后立看着,等着为他添茶。每次他不理,去做别的事时,这二人自然就不吵了。

他放了一颗白子,问,“最近可有什么趣事?”

这裴良也真是,明明一开始就有事跟他说的样子,偏偏得等他问。

“唔。”裴良放下一颗黑子,假装想了会儿,含糊的说道,“倒是真出了件趣事。”

声音带着明显的恶趣味,显然这趣事应该和他家有关。

“哦?”他配合的问,“是怎么个趣事?”

“说了你也别生气,也不能告诉旁人?”

神神秘秘,他应得干脆。“好。”

得了应承,裴良便不客气了起来,没管春儿还在,开口说道,“这趣事嘛,便是说,你那太傅爹有了个小外室。”

外室?裴良兴致勃勃,没等他表态,自顾自说了下去,“据说那日月黑风高,你娘亲偶发奇想为你父亲整理衣物,便发现衣间掉下了一个事物,抬眼看是个小香囊,她只记得你父亲这香囊不久前出现在他身边之后便一直不离身,原本以为是个什么不一样,一看也是普通的很。发现香囊似乎有东西,心想没什么大不了,然后就解了香囊,便发现里面是一支普通的耳环。耳环普通,她从没见过就一只也不可能是送给自己的,恰巧你父亲进门而来,见到解开的香囊面色大变,几步过去抢了过来。夫妻恩爱数年,第一次吵得如此激烈。为了不传出院门,都不知道杀了在场的几个小厮丫鬟。现在去闻闻你父母亲的院落,还能闻到股残存的血腥味呢。”

“……”

心理描写都有了,这样描述别人的父母亲真的好吗……

周至还没想好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消息,春儿本来倒茶的动作不知怎么的凝质了一般,茶水哗哗流出桌面,溅在了他的衣袍上。周至看她,眼神木木的,看起来是被这秘闻给吓到了,递给裴良一个眼神,裴良眼睛转了转,装作在看风景。周至只好伸手拍了拍她,春儿才惊醒,第一时间就忙不迭的跪下认错,“奴婢错了奴婢错了,请少爷责罚。”

“无事。你今天什么都没听到。”

“还请少爷责罚。”

春儿态度难得的坚定,周至想,她大概是怕这秘闻以后传出去会怪在她身上所以找了个由头以示清白吧,周至胡乱猜测一通,就如了春儿的愿,“如此,因你打碎茶碗,便罚你一个月月银好了。”

“是,多谢少爷责罚。”

她起身依旧低头弯腰,看不清表情,拿出手帕擦了周至的水渍,退下去给周至找了替换衣物,很是匆忙。

倒是裴良也不说话了,从刚才起就看着他们,若有所思的盯着春儿离开的背影,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掌心。

打个岔,这秘闻自然也就聊不下去了,周至便当自己没听过。见裴良发呆,便问他,“可还下?”

裴良回神,笑,“自然是下。”

就那么跳过了这个话题。

这个小插曲周至没两下就抛却脑后了,日子也有条不紊的过着,春儿这些时日似乎总是有心事的样子,在他娘找上门来得时候不知为何褪去了血色,看起来是突然病了,周至看着也不好让她在侍候自己,就让她退下了,换了个丫鬟侍候。

“母亲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没什么别的事,只是想到许久不到你这儿来,心里念着你。”

她坐在凳子上,脸色苍白,衣袍空荡,看起来是瘦了许多。说话间,探过身子抚摸着他的脸,眼睛巡视他的眉眼一寸寸,欣慰的说道,“看着是越发俊俏了,若出门定是能接到好些姑娘的帕子呢。”

“母亲可不要取笑我了。”他只有几年命了,哪里有什么想法,别耽误人家姑娘。

“不是取笑。娘亲想了许久,看了许多。可总觉得那些姑娘配不上你……不过我也不晓得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所以过几日还是拿画像来给你看看好了。”一指堵在周至的嘴边,止了周至的话,“娘亲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你娶妻生子,你连这点愿望都不给娘亲吗?”

不知怎么的有点临终托孤的感觉,周至感到不适,反正只是看看,又不马上做决定,指不定是他娘受了什么刺激突发奇想而已,先哄她那么几天她就忘了,便应承了,“如此,儿子谨遵娘亲吩咐。”

李氏笑了,眉眼弯弯,不显得那么疲态。喝了口茶,看了看房间,问他,“怎么平时侍候你的小丫头呢?”

“今日染上病了,便换了个。”

她哦了一声,轻轻的,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说道,“你近日身子大好,娘亲便想到了娘家的一个小侄子来了,他也和你差不多年岁,他的几个丫鬟都跟他……”

微妙的停了话,周至呛了一下,咳嗽起来,总算把话题给终结了,把他母亲的注意力转了过来,心疼的拍他的背,话虽然是责怪的,语气却软,“瞧瞧你,真不让我省心,喝茶都那么不小心。”

周至咳了半会儿,弱弱应错,李氏知道他无意,两人便默契的换了话题。

李氏待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周至送她出门,见她实在瘦弱,忍不住多问了句,“母亲看着是比从前消瘦许多了,可是有什么事?”

李氏愣了愣,别过头,鬓角的碎发随风吹在她的脸庞,添了一抹弱气,“无事,只是夏日暑气大食欲不振。你可是听了什么碎话?”

周至看她末句语气不善,连连否认,“只是我看着母亲脸色不好消瘦得厉害才问的话罢了。”

李氏看了看他,确认他神色没什么变化才点了点头信了,转身离开。

周至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裴良和他说过的秘闻,联想到他娘刚才这样不由得怀疑这秘闻的真实性,可是他这父亲还在女主之前喜欢过别人?按道理来说应该不会啊……

情之一事,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们的爱恨情仇随他们折腾吧,周至吁了口长气回了房间,今日裴良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竟都没来找他,春儿也病了。临近八月份,外面的暑气越大,他这身子就越冷,房间的地炉早暖上了。可不是每个人都是他的体质,也不知道裴良和春儿平常和他待着怎么适应的,自如得让他都忘记了这种不同,现在看侍候一旁的小丫头热的要昏过去的样子,周至便只好遣她下去了。房间安静,一时间让周至有些不适应。

虽然他是安静的人,但习惯了有人陪着的感觉,心里还是有点落差的。

周至只好从书架上找了本通俗易懂一点杂记在软塌上看起来,以解这种落差。

晚间的时候,春儿回来侍候周至,周至看到的时候她倒是没什么大碍的样子,还是问了句,“你身子怎么样了?”

春儿铺床单的动作顿了顿,看了他一眼,答道,“不碍事,多谢少爷关心。”

“只是我看你最近神不守舍的,若是家里有些什么,也不用顾着我,回家就是了。若是身子有些什么,我也不懂医理,你可去问问神医,缺了什么药钱,回来找我我添上就是了......你怎么又哭了?”

他不知道他每说一句,便宛如在春儿心上刻下刀子,春儿心里又疼又蜜,她陪了他那么久,心里是有些什么的,可是她……想着,眼睛就红了。

周至絮叨到一半,不知道自己一番话哪里出了错,竟惹得春儿哭了,要知道以前也就他病得厉害才在他面前掉眼泪而已,素日哪里会这样子泪水汹涌。他傻了眼,说不出话。

春儿倒是说话了,抽抽噎噎的解释,“只是...只是觉着少爷太好了......春儿却没什么能报答少爷的,心里愧疚.....”

吓他一跳,还以为戳到了哪个伤心处了,原是感动的。但他深深觉得自己并没做些什么,但还是安慰道,“莫说这些生分的话,你一直照顾我,我早不拿你当作外人了,你也别如此见外才是。”

可是……她快要被逼疯了,少爷。春儿心里委屈地想要一股脑儿的把所有的事情吐露出来给面前的少年听,可见到那如玉的容颜,还是不忍心让他听到这些锁事,黛眉皱了皱,按下话,收拾心情,说了另一句。

“少爷。”春儿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眼里含泪,却是笑的分外美丽,“春儿才不跟您见外呢。”

周至见她笑了,便以为他打开了春儿心中郁结,这事算揭过去了,心里擦了一把冷汗,“这便好了,下次可不能动不动就掉泪珠了。”

春儿点头应声,替他铺好了床,又给他哼了曲儿直至熟睡才离开。

经过那么一说之后,次日瞧见春儿精神好了一点,他也安心了许多。本以为日子就那么过下去的,然而却出了件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算得上是一件坏事。

出事的时候周至还如往常一样,在塌上和裴良打赌,赌些什么,他也不怎么记得了,约莫跟邻家的某位公子有关。

有个丫鬟匆匆跑来,见有外人在,便在他耳边说了事,说是春儿跑了。

彼时他还没反应过来,想,跑就跑吧,跑算多大事。跑回家或者有事跑出去,总会回来的。

丫鬟又补上了一句,跟情郎跑的。

周至又想,嗯?????

周至茫然了一阵才回神,怪不得那几日如此反常,只是她也太信不过他了吧,不过一个情郎,也值当跑吗,跟他说一声就是了,又不是拘着她……算了算了,姑娘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周至不知不觉代入了父亲的角色里,在案几上叹出长气。

裴良在一旁看着他也不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他都没发现。周至抬头见身边又空荡荡的,觉得有些闷,便打开了窗。

他本没什么,毕竟能为爱情做出私奔这样在古代来说大逆不道的事,春儿可见是真的动了真情的,他心里也支持她的做法,但心里一时半会儿也有些空落落的。坐了半会儿还在房间里托丫鬟去春儿房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她这番走得匆忙,说不定好些东西还没收拾好,丢了也可惜,她侍候他那么久了,他就顺手帮她存着吧,说不定等哪天她回来了还能看到心里欢喜不是。

春儿的东西果然还有许多,叫秋月的小丫鬟还贴心的都装在了匣子里。周至在灯下接过,摸了摸匣子上的雕花,想打开又怕里面装了情书之类的隐私物品,于是又关上了。想到柜子有空闲,就抬着去了,还挺重。他身子好了自然就做了该做的事,刚才秋月抬的模样看起来可不轻巧,反正柜子不远,全当锻炼了。放下的时候忍不住擦了擦汗,然后便让秋月退下了。

结果他还是托大了,吹了风又抬了东西,第二天他就头疼了。晕乎乎的躺在床上,手臂酸疼,有人喂他喝药,这药苦的没谁了,周至皱着眉头声音含糊的说道,“春儿,太苦了。”快给他喝点蜜糖水。

那人没应声,周至才想起春儿走了,这人应该不懂他平时喝药后的习惯,想补最后一句话,意识混沌,就放弃了。

于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和春儿的流言飞了满天,一说春儿走之后,他听到消息便在案几上神色憔悴,长叹不止。二说他大派人手,收罗春儿的物品,收好后舍不得看亲自抬着收了起来。三说春儿离开后他思念春儿过度第二天便生了病,可在病中还不忘呼唤春儿名字……

他本没什么,然后他这样子别人都当他是个痴情种。

周至病中浑然不知,等他醒来,那些流言也都被李氏消得差不多了,也就更没法知道了,若是彼时还能听到,他或许还能辩解两句,消除误会。可惜没办法,流言这种东西想解释时却没有出现,不想解释时却又出现。

等出现时,周至正到了十七岁,李氏不知道操了多少心也没让他松口要娶哪家姑娘,狠了狠心问他,“你可是还念着从前那个丫头?”

啊?谁啊?周至茫茫然看向李氏,李氏觉得他在躲避,又说,“便是那春儿。”

春儿?这时候春儿已经离开了差不多两年了,恍然那么一提起,周至在脑海只能模模糊糊想到个人影,但实在这几天被逼烦了懒得找借口,就索性回答了是。

“她都离开那么久了,你也不能忘了她吗?”

“不能。”周至低眉好叫对面的他娘看不到他眼底的空白,眼里没戏,语气还是能装一下的,声音艰涩,“既然母亲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提呢。母亲可否再宽容我几年,若还是忘不掉她,便听从您的安排。”

他这一番装得很是到位,李氏看着垂头深陷情网的他心头一酸,没想到自己儿子竟然爱得那么深,她也深知情之一事的痛苦,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放弃的,泄了气同意了,“也好,随你吧。”

“多谢母亲。”

这事总算过去了,周至心里高兴可以不用过被逼婚的日子。又和李氏呆了半个时辰才慢悠悠的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