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朱八吓得发抖,“噗通”一声便跪倒下来,连连磕头求饶,口中嚷道自己知错了。

燕攸宁冷眼凝着他面,一阵长长的抽气之后,她叱道:“将他放下来!”

燕攸宁发了话,朱八岂敢不从,不顾身体的疼痛立刻就屁颠屁颠地赶去放人。

都说这二娘子性情古怪,阴晴不定,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以前没觉得,现在倒是真真切切地觉得了,这二娘子昨夜里还是雷霆之怒,说什么也要剁了霍西洲的子孙根拿去喂狗,今儿大早就赶来放人,还甩了他一鞭子,他一个下人,还不是看碟下菜的主儿?

要不是二娘子自己嫌弃那霍西洲,他们吃饱了撑的和一个哑巴马奴过不去?

“娘子,小的这就解开。”朱八一面手脚伶俐地解着霍西洲臂上的麻绳一面拿眼风偷瞟燕攸宁,以免她再次临时变卦。

绳子解开落了地,晕迷的霍西洲也瞬间花钿委地,一头倒进了燕攸宁的怀中,她抢上前收拢自己的臂膀,将他紧紧抱着。

然而也就是这么无声无息,什么都不做地抱着,心脏竟还是在不自觉发抖。

倒是跟来的两名仆婢面面相觑均感震诧,立刻也上去搭了把手。

等他们七手八脚将霍西洲搀起,燕攸宁环顾四周,见马场平野茫茫,一轮红日正从风吹草低之处初升,其光笼罩四野,不远处坐落着几楹高矮长短不一的马房,霍西洲的住处便是那其中最不起眼的一间。

燕攸宁道:“送他回去。”

她们几个女子的气力自是不够,朱八当即见风使舵地呼朋引伴前来帮忙。

将霍西洲送回他自己的住处之后,便不晓得该将他怎么安放下来了,这马房里到处铺的是草料,但霍西洲全是是伤,草料坚硬扎得正常人都生疼,别说他了。

燕攸宁看了一圈也是觉得很不好,吩咐朱八:“置张榻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现在,立刻便要。”

朱八内心叫苦不迭,这马场也算属荒郊野外了,这时节,要上哪儿去给这一时一变卦的娘子置一张榻来?

几个人对望,心头一合计,一咬牙,只好将他们之中的一张榻空出来,回头自己先挤一挤罢了,如此应该已可以令娘子满意。

床榻搬来,将马奴霍西洲搬了上去,发现娘子又不满意了,这一回,她要伤药。

好在这东西马场也不缺,朱八这次不用费什么气力很快便弄了来。本来男女授受不亲,朱八是想着自己来替霍西洲上药的,但一想到霍西洲身上的鞭伤可都是自己打的,回头要擦出个好歹来,娘子又疑心自己暗中谋害这马奴,思及此,便犹豫了一下。

燕攸宁一心扑在霍西洲的伤势上,无暇分心去理会朱八心里弯弯道道,朝他要来了药膏,吩咐他们都出去。

朱八惊呆了,“娘子,这可是个马奴!”

燕攸宁道:“我当然知道,他是我的马奴。从今以后,霍西洲是我跟前的红人,谁若是敢动他一下,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那朱八等人均想,这哑巴马奴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次口,但本事确实过人,纯是因为娘子轻贱他,他们才敢骑在霍西洲头上作威作福。以后他有了娘子做靠山,他们再要欺负他,只怕难了,如何还敢再打对他呼来喝去的主意。

朱八等人只好退了出去。

接着燕攸宁又让绯衣与秋雯退下,秋雯可吓坏了,道霍西洲一个外姓男子,娘子岂可与他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如此,岂非是愈发地令国公不悦。

燕攸宁心中冷笑了下,国公、国公夫人、国公的妾室、燕夜紫,人家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命运的共同体,她不过是占了个与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名额,到底只是外人。否则何至于此,哪怕名为妾室所出,国公府的娘子又如何能养在马场?

她跟前伺候着的,不过几个粗手粗脚的婆子,一个吃里扒外迟早离心的秋雯,最伶俐忠心的也不过绯衣罢了。

“出去,我话不再说第三遍。”

到了第二遍,燕攸宁的声音已变得低沉了许多,极不客气。

秋雯咬咬嘴唇,看了看娘子,又看了看榻上的霍西洲,心知拗不过也只好与绯衣先出去了。

霍西洲浇了一宿寒雨,又吹了一夜冷风,身上教蘸了盐水的马鞭打得皮开肉绽,此刻伤势有了恶化的态势,燕攸宁摸他额头的时候,发现霍西洲身体滚烫,正在发烧。

燕攸宁心中骇然,心弦亦跟着微微颤抖。

一只鬼以一过客的身份眷恋漂泊人间十年,十年过去,心态已是大不相同。且不说她内心当中怀着怎样的悔不当初,就算只因为霍西洲将来平定西南之患,自封长渊王,而长渊军对长安长驱直入,屠宰奸佞无数,肃清朝堂,有这种显赫的未来,她要还有点眼力见怎么着也该巴结上去。不但要好好抱上这条大腿,她还要和前世一样,嫁他为妻,还要,为他出谋划策,铲平他发迹道路上的一切路障,化解一切有可能对他不利的危机。

但现在,她要印证一件事。

梦中所历二十载太过真实,真实到现在仿佛才魂魄归位,心中那种无法排解的忧闷与怅惘依然萦绕着不去……可梦境之中所历一切,究竟是不是现世将要发生的?

她压下种种杂念,抛开这些不再去想,低头,拇指推开了灵药瓷瓶的瓶塞,从瓷瓶中倒出三枚黑色的米粒大小的药丸,取了点水,喂霍西洲服下。

他身上的湿衣需要脱下,燕攸宁并不太放心那几个粗笨的男人碰他,至于女人,当然更不可能,只好自己脱了他的外裳,剩下里衣便不再脱,将露出伤口的部分,用蘸了药酒的棉花擦拭干净皮肤上的灰尘碎屑,再才将霍西洲好生地安放下来。

这个男人命极硬,她记得自己拾回他的时候,他也早已是奄奄一息,大夫说他浑身共有四五处可致他死命的重创,但不知为何,仿佛是一个奇迹,在一堆死人中,他活了下来。

燕攸宁将他养了三个月,他身上的外伤已基本好全,重新变得生龙活虎的了,现在这些伤势对霍西洲而言绝不致命,甚至算不得什么重伤。她曾听段琅母子说起过,有一回霍西洲在与南蛮人的交战中,被一个南蛮汉子偷袭一刀砍中了大腿,当时伤口极深,几可见白骨,血流涂地,情景可怖至极,凭当时恶劣到几乎是名存实亡的军医配备条件,他居然也好端端地活了下来。

就因为太多这样的事,燕攸宁才会始终在想,他最后,竟会是那样,轻巧地死在了她的床榻上。

她更加清楚地记得,他的尸首被光烈中郎将右史砍下一臂的情景。

那情景血淋淋的,令她不敢回想。

此刻,她停在霍西洲的病榻前,呼吸都有些紧。

他合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现在的他,和梦里的霍西洲很是不同,还没有那么重的风霜肃杀之气,面庞虽然黑,但也更干净,一双黑而长的睫羽根根纤细分明,薄而上扬,衬得英挺的鼻梁和鼻梁下偏薄的唇都多了一点柔和气息。他麦黑的皮肤色泽均匀得犹如涂了层轻盈釉色,在崇尚“男生女相、面如傅粉”的今天,显得过刚不符合审美,只偏偏有点合她的审美。

经历梦中种种,燕攸宁再也不会瞎眼看错男人。

她慢慢收回目光,从霍西洲脚边拾起了一条毯子替他搭上,走了出去。

绯衣看到娘子并没有久作逗留,暗暗地松了口气,燕攸宁吩咐罗子和思睿两人:“替他找身干净的衣物换上。”

说完拿出几粒银子,交给两眼放光喜出望外的罗子:“不用买特别好的,面料舒适就行,买两身回来,剩下的你拿去在长安城里打个牙祭总是足够。”

罗子感恩戴德:“多谢!多谢娘子!”

罗子领了钱,想着一个人吃独食,便飞也似的跑走了。

燕攸宁等在原地吹了会风,只觉得太阳穴涨得疼,没站多久,想着回了,结果朱八回来禀告,说是留侯世子到咱们马场来了。

听到“留侯世子”四字燕攸宁心跳顿时加快,“你说谁?”

前世,正是贺退思在今日解救了霍西洲!

也是贺退思,在今日之后,将霍西洲要了去,她想自己留着一个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的下人也是无用,便大方地将霍西洲送给了贺退思,在这之后,贺退思凭借着一点人脉,引荐霍西洲去从军,那都是后话了。

梦境中的一切居然这么快就对上了!

燕攸宁再不怀疑,她立刻前去。

夏国公府的马场内有一座凉亭,供贵人看马之余歇足之用,贺退思等在里头喝凉茶,面容微肃,他的容颜极清雅俊美,算得上是一号美男子,长安城亦有无数女郎倾心于他。

燕攸宁和他关系不算近,算起来也只能是个酒肉朋友,她不动声色地靠过去,询问:“世子一大清早前来我的马场有何贵干?”

见主人来了,贺退思撂开手,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确实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娘子应允。”

燕攸宁道:“愿闻其详。”

她压抑住心头的惊涛骇浪,想着,贺退思怕是还不知,霍西洲已经被他从刑架上放下来了,现在全须全尾,不需要他来解救了。

贺退思声音清平无波无澜:“在下,想问娘子讨一个马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