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入宫

入宫的一路卫明枝都在回想今日无词所说的话。

在宅中她只迫切地想要把他留住,对他所言并没有过多深究。现在细细一想还是有那么几分蹊跷之处的。

比如他说他一直四处漂泊没有名字,那他认字的本领是同谁学的?假使真有人好心教他认字,那为何不再顺手为他取一个名字?思及此卫明枝觉得,他大约还是有名字的,只是不知为何不想告诉她。

再比如通缉令之事,照前世无词位高权重后所行之事来看,他似乎并没有刻意去针对报复谁。身居高位却不去报仇,这一点就非常奇怪。

然而卫明枝转念一想,虽说前世无词也做到了权倾朝野,但朝堂之上能与他抗衡之人却并非没有——大将军江崇,江元征之父,也是前世元化十五年政乱的主谋之一。若说无词的仇家是他,那便说得过去。

自觉解密的卫明枝眼睛都有些发亮。江夫人……原来这么早就给江崇大将军扣上了这样一顶绿意盎然的帽子么?

难怪古语有云:“恶人自有恶人磨”。

回宫之后卫明枝便着手准备起瞒天过海地把无词运进宫的法子。第一步要做的,自然是在敬事房给他寻个正当身份。

同行的盼夏更加忧心忡忡:“主子,外男入宫一事若是捅大了,只怕您讨不着好。”

卫明枝脚步不顿,“我把无词放我身边,时时刻刻看着,又怎会被旁人知晓?”

“皇城之中有心人太多,这事只要知情人说漏半嘴,那主子您的处境就危险了。那敬事房的大总管精得跟个老狐狸似的,且先不说他会否帮您,就算是帮了,也有可能倒戈……主子,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哪。”

“你安心,我自有办法让他闭嘴。”

卫明枝的办法很简单,是和前世的无词偷学的。

这敬事房大总管的确是个人精,也不枉他在这高位上一坐就是近十年。可他仅有的一处弱点,便是他的胞弟。大总管早年生活艰难,饥荒之年,他和胞弟相继被家中卖出,从此断了联系。只要能帮他找着人,一切就十分好谈。

前世的无词便是掐准他这个弱点,费尽力气给他找着人,从而借他掌控了后宫大小的事宜动向。

如今的卫明枝坐享其成,“你胞弟在那一年并未失掉性命,说来也巧,他而今正在京城西市的李家肉铺里做屠夫,大总管若不信,自可去查证。”

面前的大总管神色震动,却讷讷不言。想是还在考量。

卫明枝继续道:“本宫也不逼你,你今夜尽可去查,明日本宫再过来,届时还请大总管给个答复。”

她并没有料错,翌日一大早她方进敬事房,大总管就给她下了个结结实实的跪。

“九殿下大恩,老奴无以为报,只有这条贱命任凭差遣。”

恩情是无词给的,不过眼下这般情况,倒也真算天道轮回。卫明枝这样想着,上前把人扶起,“本宫不要你的命,本宫只要你办好这一件事,从今往后无论何时,都不许对旁人提起。”

“老奴遵命。”

-

无词被敬事房的一个太监领到了粹雪斋。

这属实是个小巧雅致的斋子,算上前后大殿不过十来间房,正进门的前院栽着几株银桂,廊外丛间的花花草草,说不出品种的更是不胜枚举。木壁飞檐上镌刻的祥瑞图案也很是精巧,檐下还坠着主人喜好的飞燕玉风铃。风铃偶然会随着清风穿过堂间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很有一番小女儿的心思。

“盼夏姑姑,大总管那边拨给粹雪斋的奴才,老奴给您领来了!”领路的太监带领无词站定,朝偏殿唤了一声。

粹雪斋的主事大宫女很快出来,打量几眼无词,这才朝领路的颔首致意,“有劳公公。”

领路太监收过几枚小钱,眉开眼笑地离开了粹雪斋。

盼夏见人走后才蹙着眉、语气不是很友善地问留下来的人:“宫中规矩,你可知晓一二?”

无词收回注视着风铃的目光,敛下眼神:“略略知晓。”

“好,你既然知道,我也正好可以少费点心思教你。我家殿下心善,我也不替殿下图你回报,只希望你记得,在这宫中做个聋子哑巴便算不坑害我家殿下了。”

“无词谨记。”

盼夏对他这副态度颇为满意,敌意也不似先前那般大,她拊拊掌把所有在粹雪斋执勤的太监宫女们都聚在前院,给这新来太监的身份做了个通报。

聚来的宫女太监骤一见无词容貌,皆是有些愣神,紧接着漫出些窃窃议论的声响。

这也无可厚非,凭他这副好皮囊,再不济也能给户富贵人家做个面首男脔,哪里会沦落到要净身入宫的地步?

也正在此时,粹雪斋紧闭的主殿大门里忽地传出一道女子酥甜动人的声音来:

“盼夏,将那新来的领进来我瞧瞧。”

议论的奴才们随即噤声,盼夏眼神几分复杂地望了一眼主殿打开一丝缝隙的窗户,朝殿门屈膝俯身:“是。”

“各自散去做事罢,你,跟我来。”她吩咐道。

无词便被盼夏领着走进了粹雪斋主殿。

殿内燃香,是上好的凤髓香,高位上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新来的留下,盼夏你先下去罢。”

女子的声音复又从屏风后的侧殿传出来。

盼夏应声退下,掩上门后无词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摸不清楚这位主的用意——用一个条件施与他一条命,虽然费力不讨好但也还能有解释,可现下把他特意叫进殿里来又是做什么?

这卫国九公主,当真是奇怪至极。

女子见他久久不动似是急了,“你愣在那里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快过来呀。”

无词只好绕过红木雕花的屏风,站到她面前。

九公主卧在窗边的美人椅上,绯红的裙裳系带系得松松散散,连发髻都没梳,额间倒是贴了个火焰似的梅花花钿,衬得她的肤色更是雪白剔透。这是个极其漂亮灵动的姑娘,秀韵十足的桃花眼此刻却没有看他,而是垂下细细地注视着一杆长.枪。

她在擦拭着一柄与她气质不是很相符的雁翎枪。看得出她对这枪颇为爱惜,连擦拭的力度都没有使得太大。

仿佛是觉察到来人已经站在跟前,九公主手上擦枪的动作停了停,她抬起头,语气随意地问:“上回见你看通缉令的样子,我想你是识字的,那你也应当会写字吧?”

这九公主对他观察入微,想是很难被瞒骗住。

无词伏跪下地:“回禀殿下,奴才会写字。”

怎料九公主对他这回答却是不甚满意,“往后无人之时,你不必弄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不用行礼,说话用你我相称就好。”

无词静默片刻,垂首应下,站了起身。

美人椅上的九公主这才顺心,空出一只手给他指了指偏殿最里端的书桌,道:“既然你会写字,那就帮我把桌上的经文给抄了,今日抄五遍,不许抄多。”

又是……这种奇怪的要求。

无词依她所言走到书桌之前,桌上的纸张已经分好三摞,左侧是已经抄写好的经文,看起来最厚;中间是两张字迹最工整的经文,瞧着是给他做参照的;最右侧则是一叠白纸,纸边的墨甚至都研好了。

无词慢慢地坐在桌案前,取出笔架上的一支笔,轻点蘸墨,而后垂眸开始抄写经文。

一时间侧殿竟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卫明枝擦着枪杆,心神早就飘到了身旁不远处的无词身上。眼角余光里,他仍然是从前那样好看。前世他还在粹雪斋时,也是日日这样帮她应付上书房戚太傅的罚抄,左手握笔、腕离桌案的高度甚至都没变。

她的心中就升上一股难以言状的满足。

事实上卫明枝对于今日相见并非全无准备,恰恰相反,她是做足了准备的。

记忆里的无词经常做噩梦,睡觉也轻,很容易被惊醒,所以一直睡得不太好,而凤髓香就正正是安神效果最好的熏香,他若是在殿里待足时辰,今夜入眠必然会比平素安稳些。

而且无词是分外嫌恶浓妆艳抹的姑娘的——卫明枝记得在前世某一回大宴上,有个妆容秾艳、步带香风的舞姬借敬酒之机想要对他投怀送抱,被他一蹙眉头躲开半丈远,后来还听说那舞姬在舞团里从此就再也没有登台献舞的机会了。

卫明枝觉得自己今日表现不错,至少明面上看不出无词不喜。

她擦拭好宝贝雁翎枪后,把枪轻轻搁在一旁,人走下美人椅,趴在离书桌更近的小榻上,双臂垫到下巴底下,支着脑袋开始观摩起无词抄经文。

还忍不住同他闲聊:“你累吗?”

无词眼睛不抬、手也不顿,“不累。”

“你若是累了,休息一会儿也不要紧,反正我不急着要。”

人没说话,她继续自言自语:“无词,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抄这些经文?”

“不知。”

卫明枝因他的回应有些高兴,“是戚太傅罚我抄的。戚太傅是父皇亲自任命的、在上书房教我们读书的太傅,他这个人好迂腐死板,有时候我不过没有在唤那些文豪诗人的名号后加一个‘先生’称呼,他便要罚我抄经文。这回我也不知怎么惹着他了,竟被他罚了一百次!”

无词写字的手缓缓停下来,眼眸微抬,看她说完了才问:“那殿下现在抄完多少次了?”

卫明枝更加高兴:“五十次。”

无词便沉默下来,安静地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明枝这才意识到不对:罚抄一百次,她抄完五十次,明明还剩一半的量,她却只要他抄五次,这个要求怎么想怎么奇怪。

这个太监简直太难打交道了!不过是半刻不察她便被他下了一个套子!

卫明枝脑子飞转,支吾半天才找到一个比较像理由的理由:“你,你字迹也不知与我像不像,我叫你抄少一点,是为了看看你适不适合帮我这个忙。”

无词没吭气,垂首又抄了两句,才对她道:“五遍抄完了,殿下现在便可来瞧瞧。”

“啊,哦。”

卫明枝慢吞吞地从小榻上爬起来,挪到他跟前,低下头看了眼。白纸上的字迹熟悉又娟秀,正是从前无词无数次帮她抄写时模仿她笔迹写出来的字。若是不仔细瞧,当真和本人的字瞧不出太大差别。

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很好,我觉得你很适合帮我做这件事,往后你就做我的秉笔太监罢。”

无词从座椅上站起身,腾出主位,很懂规矩地谢恩:“多谢殿下。”

卫明枝又给他指了指笔架边的两瓶药,“这是外敷的金疮药,算是给你的赏赐。还有,后院的房间都给你安排好了,也给你准备了煎药的东西,你记得每天喝药,快些好起来才能帮我抄更多的经文。”

“……是。”

“行了,今日到此为止,你下去罢,叫盼夏带你去后院煎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