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山雨

纯黑里一支火折子被点燃。

淡淡的暖光照亮了脚下,卫明枝一手拿火,一手牵着温顺异常的闻苏,强硬地拖着他,一步一步找到了来时的阶梯。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外头院子里的花开得正好,我们应该去外头!”

她这样说着,领着人走出阁楼,把火折子灭了揣进袖里,停在石道边星星点点的野花前。

蹲下身,她挑挑拣拣摘出几朵开得漂亮的野花,转头便把它插.进身边同样陪她蹲着的人的头发里。

闻苏被花装点了满脑袋。

但他一声不吭。

像个小傻子。

卫明枝的心情好转了些,捏捏他的脸,笑道:“十九朵,我数过了,你要记得还我。”

“好。”

因为这句戏言,接下来的日子里,卫明枝每日醒来,都能瞧见枕边躺了一枝仍带着晨间露水的花朵。

闻苏的行踪更加神秘了。

有一回他甚至彻夜不归,只是还记得第二日早晨来给她送朵花。卫明枝能闻到他身上的衣裳带着雨水的味道,以及,被雨水冲淡的血腥味。

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过若是不刻意留心这些,卫明枝的生活当真称得上是闲适无比。

宫中再没有扰人的事情传来,她窝在府中练练枪、看看话本、和青荇阮大夫谈天说地、揉玩胖猫、与南卫写下几封家书……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去逛逛市集,落座茶馆,又或者前往洪府逗逗小公子,比她身在南卫时还要自在。

这一两月的时间,几乎日日都有振奋的消息从北方传来。齐军一日未歇,连破十城,终于将割让的城池尽数收回,甚至还攻进了右厥族的王帐。

停战时,已是初夏时分。

大胜的齐军将自塞北归来。

“等他们到上京那日,我一定要出门观望观望,这一仗真是打得太漂亮了!”卫明枝躺在难得空闲的男人的膝上,眸光灼亮道。

而闻苏只翘着唇用指腹擦了擦她的眼角,没说话。

她也不在意,望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她抬手一摸,旋即眉头微蹙,抱怨似的,嗔道:“我怎么觉得你瘦了?你是不是没有按时用膳?也没有好好休息?”

闻苏把她的手抓下来,“阿九感觉错了。”

“怎么会!”卫明枝一个翻身坐起,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比划了几下,“原本就没有多少肉,现在更是,没人催着你就连早晚膳也不用了么,你还当……”

她被他及时用唇堵住了。

位置一瞬颠倒,他顺手阖上手边大开的木窗,俯下身继续缠着她。好似要把多日的不见全数补偿回来一样。

卫明枝像酥糖似的被他一层一层剥开,责怪的话语全都灰溜溜地散了个干净,只能哼唧着地任他磋磨摆弄,最后化成一滩水,被他掬起来揉进怀中。

一通厮磨。

待云收雨过,闻苏已拥着她浅浅地睡去了。

美人榻不算大,二人合卧只算堪堪能挤下。卫明枝不敢乱动,昂着脑袋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脸的轮廓。

清隽、漂亮,若是不睁眼,那一股子凌厉之气便消散了八.九分,像只无害又惹人怜爱的小兽。他的样貌本来便不很具有攻击力,只是平日里眸中常年罩着阴郁戾气,才使人不敢靠近。

卫明枝看得满心柔软,估摸着他也应当睡熟了,这才慢慢、慢慢地从他怀抱里退出来。

抄起地上的外衣把自己裹好,她缓了会儿,挪到门口轻声叫水。

沐浴过后浑身的不适感退去些许。

卫明枝浑身清爽地,湿好帕子,又给小榻上的人擦拭身子。就算是被这样作弄,他也还是没有清醒,看来这段日子当真是累坏了。

-

辰时,床榻旁无人,只有一枝绯色的、叫不出名字的花儿。

卫明枝支起身把花儿拿在手里把玩片刻,发现了不对。

花瓣上没有露水。

她着好衣裳,洗漱完,推门而出,门外候着的却不是青荇,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男子身穿白衣,身量颀长,面容清雅俊秀,见她出来很是温文地给她问了个礼。

这声音……

“广宁王?”卫明枝惊愕狐疑地打量道。

“正是。”真正的广宁王应下这猜测,“九公主可要用早膳?”

“闻苏呢?他去哪儿了?”

“丑时北军自东门而入,禁军甲卫于宫中接应,现在应当与康劭在英武门交战。”

卫明枝有一瞬的茫然。

“这是,今日的事情?”

闻苏居然就这么反了?一声招呼也不给她打?

倒是有征兆的,只是她不问,他也就不说。

“九公主且安心在府中待着。”广宁王道,“此处已做好万全准备,若宫中……兵败,公主便即刻随我出城。”

胸腔中的心跳变得急促,卫明枝没由来地想到昨日他抚她眼角时的神情,浑身都冒出冷汗来。

他已经做好了把她抛下的打算。

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呢?

明明诗里都说的是“生死契阔”。

卫明枝恨不得此时此刻就奔到那人面前质问。可质问……

要质问些什么?他对她实在已经足够好,她又有什么能质问的?

她只是在害怕。

倚着回廊上的木柱缓缓地卸了力,她告诉自己不能妄动。闻苏那样缜密的一个人,布局前必定把所有可能都算尽了,她这处若出了问题,那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能给他添乱。

浑浑噩噩地等待着,树上的鸟儿也不知叫了多少声,日头越攀越高。

突有人疾步小跑入院。

“禀王爷,太子殿下已经控制住宫中局势,康劭伏诛!”

廊上的两人都应声而动。

“此言千真万确?”

“我要见他!”

-

昔时恢宏庄严的齐皇宫城满目肃杀。

脚下平坦幽雅的路铺满了血色,沿路还能看见横陈的尸首和兵戈,宛如多年前的一场梦中的景象。

空气中都是铁腥味。

卫明枝腹中翻涌,有些反胃。

“九公主。”一路护送的广宁王把尸身和她的视线隔开,观察着她的脸色,“要是见不得这些场面,不如先回王府罢。”

卫明枝摇摇头。

这些景象虽也令她心情沉重,但最最令她难受的还是味道。大概是血味太过浓重。

广宁王连路问过几个清理残骸的兵卒,领着卫明枝走到了宣正殿前。

卫明枝在玉阶之下,终于遥遥地望见了令她心心念念的人影。

闻苏背身立着,面朝内殿。笔挺的身影好似松竹,笼罩在屋檐的阴影之中,泼墨似的雅贵。

他一动不动,就伫在那里。

卫明枝忙忙奔上去,小喘着,离他几步之近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内殿里有什么。

闻烈倒在大殿中央。

他死了。

胸口被一剑刺穿,血已流尽,在他周身形成了一块血泊。但他没有合眼,临死前的表情甚至没有痛苦,而是阴厉地勾着嘴角,仿佛在嘲笑。

卫明枝强忍下又一度的反胃,提步跨进内殿,绕到了闻苏身前。

他浑身都是血,发冠微散,长剑还握在手里,剑尖滴红。秀美的眼眸中没有一丝亮色,阴云沉沉、冷戾骇人,恍如回到了与她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卫明枝有点发晕。

她上前一步,但闻苏好像浸在了魔魇中,没有看见她。

大约是闻烈生前对他放了什么话。

卫明枝心脏紧揪,轻缓地拥住他,抚拍着他的脊背。手底下僵直的身躯果真被渐渐抚慰得放松了稍稍。

“哐当”一声响。闻苏手中的长剑落在了地板上。

他回抱住了她。

卫明枝总算松口气,正想再说话,眼前忽然一阵眩晕,周遭景色随即灰暗下去。

意识涣散前,她听见有人哑声唤她“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