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新星出版社
老实说,一来我确实不排斥这样的安排,二来,如果真凭稿件攒下钱,我不就可以早点和银见面了?
说干就干。中也连夜督促我润色了几篇像样的文字。他自己则进了里屋鼓鼓捣捣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成果是一部叫作山羊之歌的合集,他说之后会陆陆续续往里面添加有趣的诗歌。
中也说这话的时候钻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有个念头从我脑中转瞬即逝,我侥幸抓住它的尾巴,却又自觉不可能,让它从我指间溜走了。
隔天,他就要带我去他口中不像样的出版社,说这是为我们去东大念书的必要努力。
中也在一夜之间改变对出版社的态度,缘由说起来颇为复杂。
因为我从国中起就没有念书的缘故,自然也没有哪所学校有我的学籍,没有学籍就无法考试,这样的话,岂不是在起跑线上就输了嘛。
我和中也都陷入了沮丧,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这时候,辛辛苦苦擦洗着盘子的真纪说,“学部和大学院偶尔也会破格录取的,近几年连留校和教职任用都不拘一格,收个学生更是不在话下。”
我正要细细询问,中也却抢在我前头先人一步,“……是这样的吗?真纪该不会是因为安慰我们才这样说?”
“是真的。就在前几年,还有一位没什么求学经历的教授在东大任职了,研修生们虽然对他的出身颇有微辞,但对作品倒是清一色的佩服。”
真纪说着说着忍不住笑出来,她说得活灵活现,像是切切实实目睹了一般。
中也稍一皱眉,一锤定音道,“既然这样,那就让那些人不得不佩服芥川的才名好了!”
我却不禁疑惑道,“就算是名家轶闻,这种学院内部的事情都能流传到横滨吗?”
“我知道!我知道!真纪姐姐的父亲原来是东京大学的杰出校友啦。”
说句心里话,我当时真的是被真纪父亲的身份给惊住了,随之而来的便是难过,看起来真纪也像我一般经历了不少事,那些其实早就被我丢在身后的记忆。
不过这点感伤很快被打散了,中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啊,那到底要怎么办?”
我知道他肯定心里早就有想法了——不入流的出版社也是出版社啊。因为我也是这样的想法。艰难的情况下有自行车就行了,还能要求什么呢。
真纪看起来和我想的一样,善解人意地给了中也台阶下,“……其实,父亲还在的时候跟我说过,清泽议员曾庇佑过一家出版社,名字好像是叫新星?”
即便我们在横滨再怎么不问世事,我对清泽议员也颇有耳闻。他可是连任了几届议员的资历派,和绫小路议员分属不同的政党,持有政见也不大相同。
因为今年恰好是换届的年份,近来很是看重提高民意,连镭钵街都贴有他的宣传海报。一家杂志社,有这等议员站街作靠山,就算它是个烂泥也是个裹着金沙的烂泥。
总之,真纪的这个台阶给得很妙了。
于是刚刚一点不情愿的中也拍来了拍掌,大家都向他看了过去。
“好!那我和芥川就给出版社投投稿好了!”
镭射街尽头那家破烂的店就是新星出版社了。即使有政要背书也只能屈局在一隅,文坛衰败可见一斑——最起码在横滨是这样的。
我和中也一进去,就见一位戴圆眼镜、头顶塌塌帽的老派绅士。他不苟言笑,看着手中的稿件,时不时眉头紧皱,时不时抚掌开怀,俨然自成一片小天地。
我不得不敲了敲桌子,狠下心打扰这位自得其乐的编辑。
“你好,在下芥川龙之介,这位是中原中也,我们是来投稿的。”
其实想也知道贸然打扰杂志社这种行为多么不妥,可我们毕竟不过十几岁,学术出身也不好,邮寄投稿的话,搞不好编辑一看到我的名字就扔一旁,那才真是石沉大海呢。
即使现在我们来了,这位编辑看上去也没多么重视,很吝啬地瞥了我们一眼,昂起下巴往空桌子点了点。
“先放那吧,我一会就看。喜欢的话借本书看看,到时候记得还就行了。”
中也咕哝着抱怨了句“什么啊”,就直接双手插兜,用桌子的一角支撑着站得不甚端正的身体。
我到书架那里踮起脚尖随手取了本书,书页上写着:《我是猫》。草草翻阅了几页,总是忍不住想到养在基地里的那只三花,给他吃好穿好却还总是野性不改,至今已没踪影三四天了。
他总是独立得过分,不像猫,像人。
大概是这样的缘故,死活读不下去,于是又拿了另外一本,名叫《三四郎》,甫一拿到这本书,就被扉页上的集锦深深震撼——
“比熊本大的是东京,比东京更大的是日本……然而比还存在另一种东西比日本更广阔,那就是人的头脑。因而决不能受到这样那样的蛊惑。”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形容那种感觉,我所会的繁冗辞藻对它来说都过于轻浮了。只知道极其、极其想知道这位作家——不,老师的名讳。我渴望见他一面,又渴望成为他这样能给人深思劝诱的作家。
“太精彩了,真想见老师一面!”
狂喜惊异的欢呼在这寂静的室内响了起来。
有一瞬间我以为是自己再也按捺不住而失言说了出来,然而很快又意识到那种过于低沉和文雅的声音不是我,更不是中也的。
更何况中也拉着我的胳膊慢悠悠朝着编辑走去,又大摇大摆拉着我坐到椅子上。他还故意吊人胃口,拖长了语调说,“哈。人总是这样,眼前的不珍惜,转瞬即逝了才开始后悔。”
这番意有所指的话圆眼镜显然听得明明白白,倒有些哭笑不得。
“您就不要吊我胃口了——我也是太爱之前那篇故事了,读起来甚至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明明深处其中,却能够以那么冷峻的笔触来剖析自己和周围人的内心……简直仿佛局外人一般。当然,技巧和文笔尚且有很大的瑕疵,但正因为这样,我才感知到老师的了不起,甚至因此对您更加有信心。”
圆眼镜先生说到最后手舞足蹈,他的眼睛中亮出光,他甚至有些啜泣,“这样不加雕琢的文字都能这么感染人,如果老师再细细研读、反复敲打呢?”
我和中也都惊呆了,一时半会忘了该说什么,好在这位编辑先生激动归激动却始终不改初衷,“看起来我鬼老师就在你们两位之间了?”
我鬼是随手起的笔名,我点头应道,“是我。”
“居然真的是您,真是少年多奇才…”编辑失魂落魄半天,又振作起来,“老师,请允许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野口道造。接下来还有个不情之请……请务必委托我全权代理您之后的作品吧,不,有作品的时候优先考虑我就好了!””
其实我隐隐猜到很可能是关于稿子和发表的事情,但又觉得这也不至于让野口编辑这么失态啊。可事实总是跟想象有些出入。
野口早就换了那副愤愤不平的样子,特别诚恳地朝我鞠躬——这是很隆重的礼节,同辈之中都很少见,况且他一个长辈对我这样的晚辈了。
“拜托了,您的出现会让这文坛大放光彩的!”
我如坐针毡,想起身却被中也拽住衣角。他冲我摇摇头,让我稍安勿躁。
但野口编辑仍等着我的回答,我也不能晾着他什么都不说。于是我犹疑道。
“我会好好考虑的,野口君。只是……我并不是怀疑野口先生的信誉和能力,可我连夜写的那篇小说真的能经受住大众的审视吗?”
闻言,中也把头使劲撇过去,看都不看我,也不忘嗤一声,“又来了,我说你这样也要适可而止啊。”
野口编辑附和道,“是啊。老师,你可能不知道你写的多好——文人们总是这样的,时不时轻狂又时不时自卑。但是我懂啊,但凡曾有类似经历的人都会感同身受。纸上写的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为此而想到了什么,能让大家有所思考、变得更好的文章就是好的……我是这样想的。”
“……我会好好做的。”
也只能这么说了。
“是,就是这样!老师只需要把你看到的、想到的写下来告诉我们就好了。无论多么少、无论何时,至少我都会如获珍宝地捧着它仔细研读。”
野口编辑坦陈心志的话让我醍醐灌顶,这是我第一个察觉到我可以做的更多,比仅仅等着着有心人的呼号相告做的更多、走得更远。
“对了,老师,最开始那首诗也是您写的吗?我觉得它也很漂亮,和小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愣了愣才想到是野口编辑说的是中也题在开头的那首诗。他说自己写不来小说,造几句诗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直到我们都写完,他拿过稿子把他的诗和我的小说粘到一起,我都没看到他写了什么。
“不是老师写的吗?”
“不是。是中也写的,写得不错吧?”
“非常、非常出色。写诗能美到这种地步也是绝无仅有了。”
我着实为中也感到骄傲,“中也是我的朋友,干什么当然都最好。”
“关系真好啊,说不定会成为文坛佳话呢。老师们有兴趣合作出刊吗?”
合作?和中也,我当然乐意。不过要先问下他的意见。我看向中也,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偷偷竖起耳朵听我和编辑的对话。
“中也,你怎么想的?”
“啰嗦。什么样都好吧,快点回家,我们还要给真纪他们带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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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Know-Who
【……彼らは文学の天才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