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囚笼
程恩在一家简陋的酒摊坐了一下午,正合他心意,脱了那身战衣,并没有人认出他是今天风光凯旋的那个镇远大将军。
直至夕阳西下,天边仿佛铺上了一层橘色的绢纱,店家要收摊,找他讨要了喝酒的钱便赶人。程恩这才起身,拍拍衣裳,依照尘封里的记忆,沿着这条熟悉又生疏的街道找回程府。
程府看门的是生面孔,要拦着他不放行。
远远望风了整个下午的老管家忙不迭迎了过来,热泪盈眶连声道:“少爷……少爷……你可回来了。”
程家的气氛很压抑,程恩一进厅堂,就看到了首座的中年男人,他露出笑容,多日的阴霾暂时搁浅,恭敬喊道:“父亲,我回来了。”
座上的男人微微颔首,用那双布满微纹的双眼凝视着程恩,在这光芒难以登门的程家大厅,几支烛火熠熠发光,程恩看清楚了父亲双鬓银晃晃的白发。
“回来啦?”程谦雅稀疏平常地道,好似程恩从未离过家,对这位镇远大将军一如三年之前,满脸严苛。
程恩点点头:“孩儿回来了,只是……裴哥哥……”
“难为你还叫他哥哥,也是你人在边塞消息闭塞,不知……”程谦雅对于程恩的措辞委实不高兴,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声音里带着嘲讽:“不知为父与程家现在的处境。”
程恩不敢造次,只能闷着头任凭吩咐。
可这一下午,程谦雅并未再向他大吐苦水,编排李黍的不是。
用晚膳时,两个姨娘在旁服侍。
程母也极其热情,心肝宝贝叫个不停,在这和睦的家庭氛围里,程恩那颗沾了太多血腥的心也在慢慢回暖,心中的天平慢慢偏向家人。
程谦雅出身名门,一生顺遂,在官场上向来意气风发,但程恩离家三年,京中先帝病重,几路亲王虎视眈眈,程谦雅为相为臣,周旋于湍流最中央守国门。程恩又思忖:“李黍登基后又将程家置于炭火之上,父亲着实不容易。”
闲了几日。
程恩又陷入了程母新一轮的攻势,老人家希望他成家立业,毕竟二十二的年纪在亲贵中未婚的也只有寥寥几人,这日,程母照常捧了一大堆画像给程恩看。
程恩正与徐松之说着话,程母堆着笑脸进来说一通“这家姑娘体态丰腴,好生养,那家姑娘虽不甚美,但很有韵味。”把程恩说的脸通红,左右为难,倒是徐松之在边上捂嘴憋着笑。
“皇上思念大将军,请大将军入宫。”宫里的太监尖细的声音一喊,倒使程恩微微松了口气。待那程恩打点那公公宽容些时间,待他换身朝服,那公公出门后,程母从地上爬起来,蹙着眉,从美人扇扑扑膝上的尘土,狐疑地道:“这是要做什么?小幺…”
程母虽是鲜少出户的妇道人家,但朝廷的动荡她总能敏锐觉察,李黍这次宣召自家儿子,她生怕是杀头之祸,急切间,泪眼婆娑,一手扯住了要走的儿子。
“母亲,别担心,我们与表哥的关系还不至于……到仇人见面的地步,你在家中等孩儿回来。”程恩心里没底,依旧表情明朗安慰了母亲,又托付徐松之在程家照料他的双亲,换了身蓝绸莽纹长衫朝服,戴上乌纱帽,蹬上粉底玄盖官靴,出门待让小子牵马。只听见那公公一脸谄笑急拦着说:“将军莫麻烦,皇上吩咐了老奴有备而来。”
程恩望向街前,方发觉停着一顶八人抬的翠盖金纱八宝轿,那轿子小巧精细,做工非皇族不能如此,他生到这么大还未坐过如此奢靡的轿子,不禁微微一怔:“公公,程某乃久历风沙的粗人,骑马更舒坦……”
“皇上吩咐了,这是专为将军打造的,若将军不乘,老奴不好交代啊……”老太监道。
程恩也不愿得罪这些宦官,只好上了轿子。
轿夫一路飞驰,他们虽尽力控制平衡,可程恩仍旧坐不惯,晃得头昏,只掀帘子要透透气,那老太监骑着马跟在他窗前,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与他攀谈:“陛下嘴上虽不提,但老奴知道他最记挂的就是大将军您了,大将军是跟在冀王府里长大的,与皇上有血脉之亲,旁的人若有大将军这些身份,只怕上赶着去宫中巴结呢。”
程恩胡乱点头,略觉这些话不大妥当,但也不明白哪里不对,就听着老太监又说:“宫中主子少,只有皇后并几位才人,大将军只当在冀王府那般,放开一些,谁要敢说大将军一句不是,陛下定不会姑息的。”
程恩莞尔,以表谢意。
轿子既不是往金銮殿的方向,也不是往外臣所去的偏殿,一路往内宫而去。
程恩不由一愣,他这辈子只往姑姑程太后那儿跑过,那时年岁尚幼,内宫他处,程恩这个外男是不敢也没有涉足过的,待轿子停在一座殿宇前,他下轿子想问那老太监,那老太监却又公式化笑道:“这里是陛下的昭鹿寑宫,大将军,你只管将这里当家里一般随意。”
“公公,此话万万不可再讲。”程恩大惊,将内宫当家,除了想造反还有别的解释吗?果然李黍对他不放心,程恩闷着气在胸口,抬头伤恸般看了看高大堂皇的昭鹿宫,此行真如母亲所想是场鸿门宴吗?
“大将军,请吧。”
程恩麻木的,如牵线木偶一般向前。
昭鹿宫里。
阴沉沉的,凡是阳光可涉足的窗口全用帷幔挡住了,里头悄然无声,不似传说中的帝王宫,这个想法程恩站在李黍房门前的时候越发加剧。
“皇上,在此处么?”
他犹豫了片刻,身旁跟着老太监的侍卫和宫女神色有些不寻常,可是……
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
“大将军……”太监弱声提醒。
程恩从小接受的教育促使他心如死灰的走进了那房黑暗。
他刚进门,身后唯一的光源突然消失,朱红色的木门重重关上了,铁锁动荡的声音抽动着他的心,一下两下,直到他接受现实,那锁声也戛然而止。
“裴哥哥……难道你要清除程家,要这……”程恩在腰间的香囊上摸了摸,在方正帅印旁抽出一根火折子,行军打仗养成的习惯,让他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程恩借着火折子点燃房里的一些蜡烛,房里慢慢亮起微弱的光芒。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丝毫不像帝王就寝之地,虽没有九龙金床,但是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床边的木架上挂着几件男子的衣物,木案上铺着些宣纸,砚台没有清理,毛笔胡乱搁在桌上,断为了两截,一看就知,有人常住。
程恩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团,慢慢铺开,不禁睁大了双眼,双颊飞红,因为纸上画的丹青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
画上人若是好好的便也罢了,偏偏还是躺着榻上,体态羸弱,衣衫不整,眼神迷离,满目春水的模样。
“岂有此理!”他堂堂大将军竟被画的如同发春的妇人。
他又捡起一张,这张比上一张更为露骨。
程恩将丹青撕扯成了碎片,脸上一阵阵热,似是恼羞成怒,又有些莫名的意味。
这是……李黍画的?
怎么可能……
程恩当即反驳了自己的想法。
在他看来,李黍从少年时开始就再正常不过了,凭他的仪表十分得京中少女爱慕,他不止一次向程恩谈起断袖之事时脸色大变,鄙夷厌恶。
那还会有谁呢?
程恩冷静下来便想通了,苦笑不得,心道:“这般羞辱于就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吗?哥哥,我从未想过危及你的江山,我是来……为你守天下的啊……”
房门第一次开,是侍卫们送饭。
由老太监当头,他见满地宣纸碎屑只是笑了笑,依旧很恭敬地道:“大将军,陛下特地吩咐御膳房做了您爱吃的糯米酿、糖葫芦、蜂蜜烧鸡。”
程恩站在紧闭的轩窗前,既不回头也未回应。
“大将军,若无吩咐,晚膳就放在此处了,老奴告退。”老太监微微弯腰施礼,正要退出房间,只听见程恩冷冷地问:“总管公公,可否告知如今是何时辰?”
老太监对程恩揭露自己的身份并未有反应,仍笑着回答:“如今亥时一刻了,大将军。”
程恩道了谢便不再开口。
老太监退了下去。
门一合上,又是一阵铁锁叮咚。
程恩慢慢回身,平静地望着桌上那些吃食,神色渐渐复杂,他心渐渐沉静,走到案前拿起那半截毛笔,蘸上墨,在干净的宣纸上写道:
与皇上书
臣程恩,虽程家一脉单传,无同胞兄弟姊妹,所幸姑姑程太后将臣寄与冀王府,相伴陛下左右成人,陛下之于臣,胜于同胞兄弟……
……
……
臣平生夙愿,唯有守陛下之江山,为陛下分忧解难。
写完,程恩放下笔,看着墨水一点点风干,紧皱的眉头缓缓舒解,这是门外传来年轻男人的谈论之声,程恩听到一男子道:“陛下,为顾全社稷,臣请陛下三思。”
那声音有几分熟悉,程恩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么个人:现如今风头正盛的新丞相——袁青澜!
另一个声音无喜无悲,是李黍。
程恩忙躺上榻,装已经沉睡多时。
铁锁卸下的声音,两人进了门的声音……
袁青澜瞥见榻上之人,脸色一白,不敢置信直视自己的君王:“陛下……你……”
李黍看了地上的纸屑,又捡起废弃的火折子,烛火使他带着侵略性的俊美容颜忽明忽暗,他抚着火折子,走到案前,拿起那张写满字的宣纸,眸子定格在榻上的身影上,鲜红的唇勾勒起好看笑容:“事到如今,这傻子还当朕要他的命,真是傻的可爱,朕怎么舍得呢?”
袁青澜的脸愈发发白,他颤巍巍道:“陛下,您登基不久,根基并没有想象中的安稳,左有秦王虎视眈眈,后有厉王蠢蠢欲动,充拓后宫联姻的事,刻不容缓……”
“充拓后宫?呵……”李黍轻飘飘的语气,却天生有股嘲弄的意味:“母后让朕娶妻联盟权贵,朕便娶了姜氏,我的好皇兄秦王殿下让朕纳妾,朕便收了那几位探子做才人,如今!袁爱卿又要朕充拓后宫……”
袁青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但他想象中九五至尊的暴怒并未来临,那居高临下的年轻帝王吐出一阵轻佻的笑声,袁青澜猛抬头,见李黍已坐在榻边抚摸着熟睡那人的脸蛋,目光深邃一字一句地道:“朕心善,便承了这份好意,立我的小幺为后,如何?”
房里的另外两人被这番话轰的外焦里嫩。
程恩装睡,能凭借此抑制心中的翻江倒海。
但袁青澜不能,他哆哆嗦嗦,犹觉七魄也散了五六,不知今夕何夕。
“怎么?袁爱卿有异议?”李黍呵呵一笑,黝黑的眸光游过榻上人清秀的面容,温声道:“程恩的嫁妆是百万兵马,难道入不得朝中那些老不死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