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郡内情况

张暄回来本来是想教导一下他这个堂弟的。

子为父丧,本就该泣血稽颡才能表达孝心。像易弟这样的做法,知道内情的人能理解他是因为心疾而必须养护身体,但世上更多的人是不知内情甚至知道内情也不想理解的。到时候万一有有心人推波助澜,他的声名平白就会沾上污点。

张暄想的很仔细,可在堂弟疑惑的抬眼看过来时,他迟疑了一瞬,只克制的说了一句“人言可畏”。

“人言不足畏。不过我知道大兄是为我好。”张易不愿讨论这种三观上的差异,整了整衣袍在张暄对面坐下,“待养足精神,守孝一应事务我不会懈怠的。倒是大兄,这次累得你又要从郡衙里回来齐衰了。”

“怎可如此言说!”张暄眉头一跳,就知道他这堂弟不会乖顺。

虽然是再亲近不过的同支兄弟,但张暄足足比张易大了十余岁,几乎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的为人行事再熟悉不过。

从小他这堂弟就不同于寻常孩童,同辈里他被长辈训诫的最多,却又格外受到长辈们的喜爱。他一向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屡屡会做出口上受教但行迹不改的事情,祖父夸他是卓然独立天赋奇才,张暄却还想在这条评语后面加个“外平内倔”,叔父给他取的“子恒”一字再贴切不过!

除了祖父和叔父,家里没人能劝动易弟改主意,他费再多的口舌也没用。张暄在心里念叨了几遍长兄如父,就当自己没听到他的胡言。

“叔父往日里一向照拂我如同亲子,文章处世托赖指点。而今他骤然辞世,我自然应当全尽哀孝,有何劳累之说?”

“……我知道。”张易眨了眨有些刺痛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时代的宗族牵系远超他穿越前的那个年代,这个时代的人的情感也尤其浓烈。张氏族风朴厚,他爹照拂侄子,大伯二伯生前对他也是视如亲子般的爱护。

想了想,他换了个话题:“大兄你新从宛城回来,郡衙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秦太守勇武善谋,郡里现在最主要的两件事就是剿除黄巾残部和劝归农桑,”张暄顺着他的话开口,“前者尚好,但后者……张曼那群恶匪去年盘踞宛城大肆放粮,郡里的几个粮仓到现在还是空的。”

张暄在郡衙里负责的虽然只是些文书统计的琐碎事务,能接触到的信息却着实不少。见易弟对这些感兴趣,他细细给他分说起郡里的情况。

去年黄巾贼在天下各处起事,南阳正是受害最深的地区之一。十余万贼军祸害郡中,郡治宛城被贼匪占据长达半年之久,连前太守褚贡也不幸殉国。幸好当时有新太守秦颉和右中郎将朱儁及时驰军来援,才能将全郡局势扭危为安。

然而,黄巾易剿,人心难聚。郡里经历了这么大的一场劫难,朝廷又没有什么安抚救济的行动,从世家大族到升斗小民都是人心惶惶,几乎所有人的那根神经都是绷紧的。

“二月时京师大火,朝中诏令加赋,亩税十钱,又下诏要求各郡采运材木文石送到京师。郡里的钱粮二仓全部空的能跑马,今年的秋赋估计都凑不齐。”张暄的眉心重重打起一个结。

“陛下富有四海,真不知行事却为何如此、如此……现在就连刺史、太守和茂才、孝廉的迁除都要交纳一份修宫钱粮!”

“竟有此事?”张易以前只知道朝中的官位明码标价必须花钱赎买,却不知道现在竟到了连官员升迁调任都要出钱的地步,“看来朝中清流的力量越来越弱了。”

这也正常,不愿意花钱买官做的人都在朝堂之外,花钱登上高位的人肯定不会在钱上给灵帝找不痛快。

“如今陛下受小人蒙蔽,朝野败坏……”

“说说郡里吧。”张易把这件事丢到一边,打断张暄的愤愤,“秦太守可有准备再增加税赋?”

“今年秋赋,太守下令亩税加两钱,我已经跟族里说了。”

张易吐出一口气:“两钱,加的不算多。”

“是,秦太守向来体恤民力,只是郡衙上下及军中都有钱粮缺口,才不得不忍痛加赋。”张暄对新太守的印象很好,若不是他及时荡除黄巾之祸,紧抓武备,或许涅阳县早不得在贼害下保全。

张易无语。

皇帝要钱摊派给官员,官员要钱摊派给各地大族,世家大族也不可能良善的掏自己的库房承担横征暴敛,转而摊派给雇户小民。这么层层加赋下来,南阳的黄巾军剿得完才怪。

不过他现在也是世家一员,靠着张氏才不用真正为生计发愁,大哥不笑二哥,没什么好说的。

这么想着,张易将杯中的温汤一饮而尽:“大兄需齐衰一年,一年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左右不过是治经教子打理家业。回乡前我已经在上官那里打点过,若日后衙内有缺,他会再来征召于我。”

想起他那个胖墩墩还不会走路的大侄子,张易点点头。

这时候的人普遍结婚较早,世家子弟较为宽松,但像张暄这样年近三十才得一子的情况也已经算是晚的。这几年重重孝衣加身,也难为他还能抓住时机成家生子。不过,这样就不好托他去洛阳看看朝廷的情况了。

也怪他以前翻看演义的时候总是囫囵吞枣!知道曹操发迹自黄巾之乱却不知道他是在哪一路立的功;知道十八路诸侯酸枣结盟讨伐董卓却不知道董卓进京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虎牢关前三英战吕布却不知道刘备是怎么混进的讨董联盟……

“易弟,你对日后可有什么计划?如果走举荐一路,切记要提前准备好钱粮,出孝后多多参加文会;如果想投奔族亲,仲景伯父那里倒是可以多多联系。”

听到张暄的问询,张易摇摇头,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我打算先去颍川、陈留等地游学。”

张易的回答让张暄有些意外,不过他想了想,倒也赞同他的打算。他们南阳虽是帝乡,但要论文风之盛还是得数汝颍等地为先,世家林立人才辈出,是个求学游历的好地方。

若知道张暄的想法,张易怕是只能给他一个诚恳的微笑。

颍川之地可以说是曹魏谋士的大本营,先不说他到底能不能在那么多智谋之士中打出声名,就算真能做到这点,到时候大概黄花菜都要凉了。游历汝颍只是一个顺带的目的,他真正的目标是找到酸枣!

酸枣之盟的时候曹操还没有真正发迹,他一个识文断字通经晓史的士族子弟投靠过去,应该还能搭上对方班底组建的末班车。只要站在曹营这边,他、还有整个张氏,至少可以太太平平的苟到东西两晋时期……说起来他身体再好也活不到几百年以后。

想到这里,张易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他果然就不是个能做事的人,其他穿越者穿越以后想的都是振臂一呼征伐天下,再不济也是金榜题名青史流芳,就他只想着能苟一段日子是一段,最多也就带着全族一起苟。

“易弟,你在想什么?”

“苟……没什么,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们去前堂吧。总不能一直劳累四叔他们帮我们。”

狗?

习惯了张易总是神来一笔的思路,张暄一边默念着长兄如父,一边回忆着亲友中谁家有豢养好狗,一边起身同他往前头走去。

旷野荒茫,青山埋骨,葬礼结束后,张易住进了他爹新墓旁仓促搭建起来的简陋棚屋里。医圣伯父以心疾需要调养为由,给他争取到了一块小小的蒲草席,以及棚屋内壁可以涂泥挡风的待遇。

对着前来送他的几个兄弟,张易拱手致谢:“这段日子,小弟家里就托赖几位兄长看顾一二。”

“易弟且放心。你我两家相邻,你家有什么事我都会注意着的。”

“说的没错,我听我阿母说叔母早上已经能进一些糜粥了,易弟你在这儿也要照顾好自己。守孝哀苦,我在庐里给你放了几卷书,但是久读劳神,还是得以身体为要。”

“多谢子升从兄。”张易有些感动。

像是都约好了似的,以张子升为首,这个说会送一副围棋过来,那个说会按时将族里县里的消息传信与他。轮到张暄,他招手唤来远远候在一旁的仆从,从他手中接过一个藤篮,张易眼尖的发现篮里的布包似乎自己扭了一下。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是?”

“前阵子你不是想养狗?我给你寻摸了一只两个多月大的幼犬,已经被训练的粗通人性了,正好养在庐前看家护院。”见张易一脸意外之色,张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好,托着藤篮递过去,“你放心,它每日的饭食我都会让送饭的仆从一并给你送来的。”

……

这是饭食的问题吗!?

他为什么要在守孝的时候伺候一只狗?

他住在破茅庐里每天吃糠咽菜,却还要看着一只狗在他面前吃肉啃骨头?

张暄木木的接过藤篮,看了眼篮子里睡的正香的肥嘟嘟的小黑狗,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它压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