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南北皆乱

夜色深深,一弯新月安静的悬在天际,薄雾般的幽光照拂四方。

踏着月色回到家中,张机径直往书房方向一路疾走,也不管家中仆从的仓促问安,只指了一个面熟的老仆叫他去后院喊长子去书房候着。

男主人回到家中,主院里的灯火立刻渐次亮了起来。等张机更衣净面回到书房的时候,就见他的夫人许氏和长子张时正一并等在里间。

“夫人,你怎么也来了?”

“夫君今日这么晚才归家,一归家就有仆下来报你神色匆忙,我当然得来了。”许氏一边说一边给张机倒了杯柘浆,“外边发生什么事了?今天家里收到了成阳兄和你子恒侄儿寄来的两件信,我还没拿给你看呢。”

“信等我日后再看吧。”张机摇摇头,“前阵子我跟你说过收到了迁任长沙的诏令,行李都准备的怎么样了?”

“不是说还有一月期限吗?”许氏惊诧出声,看了眼儿子,又看向夫君。

“阿耶,是长沙出了什么事还是又有了新的调令?”

“是长沙。”张机摇摇头,说出白天在郡衙得到的消息,“长沙区贼反叛,聚众万余攻围城邑,太守挂印而逃,郡丞受流矢身亡,整个长沙郡现在就靠当地大族撑着,所以王刺史令我尽早往长沙上任。”

“这、这……”

句句消息都是轰雷,许氏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张机扶住夫人,看向长子,满意的发现他在最初的面色骤变后很快恢复了镇定。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准备,阿耶?阿母这几日已经在带人陆续整理行装,但很多事情都还只开了个头,刺史可有说能宽限到几日?阿耶迁任郡丞,那长沙郡的新太守又是何人?”

“王刺史给了我十日时间。至于长沙郡的新太守,是议郎孙坚孙文台。”

“孙文台?那是何人?”敏锐的在父亲的语气中察觉到他对这个陌生议郎的赞赏之情,张时有些疑惑。

张机抚了抚颔下长须,对长子解释道:“几年前黄巾大闹,带兵驰援南阳解宛城之困的朱公伟朱将军你可还记得?孙文台当时就是他麾下的一名将领。”

见长子恍然,张机面上露出一丝笑意。他也是在当年事后和南阳郡衙内为吏的好友通信时才知道这个名字的,据说当时率先登上宛城城墙的先锋军就是由这名将领带领,其人亲冒矢石,独当一面,有万夫不当之勇。张机不知道这样一名勇将能不能做好长沙太守的职责,但平定郡内叛乱、扫除匪盗这些肯定毫无问题。

张机向长子解释着孙文台当年在宛城力破黄巾的战力,心下决定等到任长沙后就竭尽全力辅佐对方平定区贼之乱。

“我明白了,阿耶。明天一早我就和阿母尽快把家里的东西收拾好。”

“不,这些让你阿母来做。”张机摆摆手,“我让你来是让你把你弟妹们先护送回涅阳,我向太守借了一队郡兵,之后你若愿意,再到长沙和我们汇合。”

“我自然是要侍奉大人左右的。”张时愣了愣,伏下身认真向父母应承道,“武陵至南阳旬月可至,还请大人在临湘等我。”

“路上不用着急,万事以安稳为要。不止是长沙,零陵、桂阳等郡也有叛军的迹象,南郡等地现在看着还好,但你一路仍当以警惕为上。”张机一边叮嘱,一边拍了拍夫人的手,“夫人先去歇息吧,我还要写几封信给族亲好友。”

小小的府邸之内,灯火一夜未歇。

在张家看来,长沙之乱是一件切身攸关的紧要大事,但在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当今汉天子刘宏看来,这个南地报上来的消息只能算是芥藓之疾,让他真正觉得糟心的还是北边不断传来的坏消息。无论是多番征讨都未能平定的凉州韩遂,还是莫名其妙自举为帝的幽州张纯,都让他心力交瘁。

政事纷杂,只有待在西园里,他才能得到一丝清净。

听着舒荷台上婉转传来的歌舞声,刘宏慢吞吞翻着钩盾令宋典报上来的修缮南宫玉堂的花费,就见张常侍正从一侧小步的快走过来。

“陛下。”张让的腰弯得低低的。

虽然不喜欢有人打扰自己休息,但来的人是向来待他如父如母般尽心的张让,刘宏分了几分注意示意他起身:“张常侍,有事?”

“是,陛下。尚书台传来的消息,南匈奴兵讨伐张纯不利,惧陛下天威,逃往北部反叛了……这是尚书台的上表。”说着,张让小心观察着帝王的神色,把手中的简牍奉到他面前。

“咻!”

一道疾风掠过面颊,不等张让反应过来,他便听到了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

水台上的歌舞乱了一瞬,张让的心却定了不少。

“南匈奴……此等不忠不义之辈,亏得朝廷还年年花钱养着他们!”刘宏黑着脸丢掉一个耳杯犹不解气,恨恨的把手里的书简拍到案上。

“张纯这种大逆不道,无君无父之人,难道就没有臣子可以为朕分忧了吗?崔太尉怎么说?”

“这,奴不知,幽州战报才刚刚传至尚书台,崔太尉他们大概还在商议。”

“……崔太尉虽然忠君有节,在这种军国大事上面却还是差了一分。他是前年进的司徒吧?”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刘宏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转移了。张让向来在揣摩帝王心思上花费十分力气,刘宏也不是个喜怒难测的帝王,他立刻明白了他话底下的意思,眼睛一亮:“陛下好贤求治,崔司徒确实是在中平二年进的官,今年四月迁为太尉。”

“我记得他当时只出了五百万钱……张常侍,你觉得大司农曹嵩可堪配太尉一职?”

“曹巨高平时素有清名,在大司农任上这几年兢兢业业,兵马调动粮运不息,想来是可以升任太尉的。只是,陛下,三日后的大朝会,朝中还要商讨如何处置贼子张纯一事,此时临阵换将……”

“好了,朕知道了。”刘宏不耐烦再听,一挥手打断张让的话,“你说的也有道理,等过了这阵再说。现在别扫兴了,这曲韶舞现在正到最精妙的时候,一起赏舞吧。”

赔笑应了声是,张让悄悄打出手势,让一旁的小黄门把他手里的竹简送回尚书台。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南匈奴那帮子家伙到底是因为什么叛逃的就不重要了。他把原因改成是因为征讨张逆不利,也不过是为了陛下的心情着想。

洛阳两宫内歌舞升平,洛阳宫外仿佛也同样被传自天子禁中的混混安逸之感所浸染,三市太平,内外和乐。无论如何,南疆北地的烽火都是烧不到天子脚下来的。

开阳闾里,曹氏宅中,今日休沐的曹嵩曹司农打了个喷嚏,忍不住在袍袖里摸起绢帕。

“近几日早晚寒凉,阿爷可要保重身体,省得染病了。”

“闭嘴,我不被你气病就该要好好告谢祖宗!”瞪了眼面前的长子曹操,曹嵩没好气的从他手里接过绢帕,“你就不能像你二弟那样让我省点心……这又是哪个女人给你的东西?”

看了眼素色绢帕上的缠枝绣花,曹操望天。在谯县住的久了。许久没回老父跟前接受教导,他也不可避免的松懈了很多。

挪动双腿换了个姿势,他耐心的做好了再听一场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曹嵩没有再对他多言。他看着曹操叹了口气,摆手让他滚开:“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连昂儿都有了,总不能天天继续在乡里混着。过些日子我给你找个差事,你可千万不要再像以前那样给我犯蠢!”

“我……”

“你什么你!到时候必须给我去,不许再和王芬那种胆大包天的恶徒混在一起!”

“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眼见他爹已经要拍桌子了,曹操一边往屋外退一边还是忍不住辩了一句,“我也没答应王芬、许攸他们的邀请。”

曹嵩冷笑,向来慈眉善目的脸上满是怒意:“要是你当时答应了,那就不是我把你捉回洛阳的事了!”

天知道他刚听说王芬那伙恶徒想拉曹操一起去做谋划废立这种事的时候有多惊悚!谁的儿子谁知道,他这长子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如果说他托病回乡之前还对这天下的君父纲常怀抱敬畏,可推开议郎之位不受回乡以后,曹嵩已经完全不敢去想曹操在谯县中每日想的都是些什么了。

人都说生子肖父,曹嵩却不知道曹操到底是像了谁。曹家以后交到他手上,简直就像是把一枚鸡蛋杵在木棍上!

“老爷。”

不待曹嵩缓过气,一个下仆匆匆穿过庭院而来:“郎君牵着一匹快马出门去了,说是去城外访友。”

“……随便他。”叹了口气,曹嵩摆摆手,“下午去丁家的时候……”

“老爷。”又是一个老仆匆匆而来,递上一份名帖。

“这是张常侍府上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