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离京返乡

荀家很好,不过自家也不差;洛阳繁华,但果然还是南阳更好。

离乡越久,张易越是能真切理解到这时候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重的乡土情结,远道漫漫的空间距离、家书难递的时间距离和世事变化的匆匆之感让人总是会更倾向于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眼见秋风萧瑟,天气日渐寒冷,在洛阳该逛的该看的也都已经逛过看过,张易决定启程回家。

前来洛阳时从颍川兜了个大圈,回乡时自然不必,南行出伊阙关后只需一路南下,旬月即可进入南阳地界。

洛桥送别,张易和前来相送的戏志才、崔宁以及一干新近相识的南阳士子敬过临行薄酒,安安心心的钻进骡车里,探头向他们劝回:“此地车马扬尘,诸君还是快回去吧。在洛阳月余,我多承诸君盛情,他日若诸位有暇路过涅阳,可千万别忘了我还在等给诸位接风。”

“涅阳距郦国不远,改日定会找子恒登门再叙。”

“你我同乡,何必言此……”

“是极,听说如今新城等地盗寇未平,子恒一路切须小心。”

……

一一应完同乡的关心,张易看向站在人群外侧有些融不进诸人的戏志才,向他拱了拱手:“志才兄,我先走一步。”

戏志才点头:“我接下去也不会在洛阳待太久,你若想传信给我,就送至颍川襄城。”

“易记下了。”

别过众人,张易坐回车内,骡车缓缓启程。

*

即从伊水向汝水,便过新城下南阳。卖了一辆骡车,同路的又只有一个半天聊不上几句的胡黑,饶是张易归家心切,也觉得回南阳的路途委实难熬。好在一路走走停停多有休息,偶然还能认识几个投契的士子,总算顺利抵达了宛城。

南阳大郡,郡治所在更是人来人往。既已到了熟悉的地方,张易就不打算马上直回涅阳,进城寻到去年找门路重新进入郡衙为吏的张暄,准备先在他家住上两天,好好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回去也好哄姜氏。

兄弟两人久未见面,秉烛夜谈,张易的想法听得张暄连连摇头:“在外游历这几个月,你比先前消瘦了许多,真当叔母会看不出来,会不心疼?”

远行几个月,他这从弟脸上先前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又没了,整个人风尘憔悴衣饰潦草,若不是像叔父那般有美玉之质,说是出身落魄也有人信。

摸摸自己的脸,张易不置可否。他这是本来就还没长开,再加上青春期长高才一时瘦的厉害。用他学医的专业眼光来判断,他现在瘦归瘦,远比守孝那阵苍白虚弱的不正常的时候健康多了。

和张暄分享了几样洛阳见闻和汝颍黄巾的消息,张易关心的询问起南阳局势。虽说他一路行来感觉沿途的县乡里亭都还算安定,但南阳毕竟不是只有北部一地。

“郡内各县的情况尚好,虽也有小股黄巾越境而来,但最多只是骚扰一些行商野村。”口中说着尚好,张暄的面上却不见舒展。

“张太守派兵清剿过几次,可惜一直没有什么作用,唉……汝地黄巾气势汹汹,号称有十万之众,遍山盈野,如今既听你言朝廷已组建西园新军,只希望能早日遣军将汝地平定。再这样下去,我真担心江夏等地黄巾又起。”

“朝中诸公攻讦不休,西园军怕是没那么容易建成。”反正张易是想不起来西园军曾打过什么大仗。

夜寒露重,屋内已经点起了熏炉,暖香阵阵,四壁的门窗都被下了帘,挡的严严实实,把所有暖意都拦在室内。张易掩面打了个哈欠,只觉得困意被催得一阵一阵上涌,他一边听着堂兄的絮叨,一边活动着腿脚准备换个地方躺。

“无论如何,朝廷都应该尽快有所应对才是,汝颍两地太守已无力控制局面,若等黄巾势成,遭害的就绝不只是两郡之地了。王刺史曾想请长沙孙太守迁治江夏,可惜却被孙太守回绝……唉,要是孙太守能答应,你我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张易挪到榻上,踢走被窝里的小炉:“看来这位孙太守颇有武勋?”

“然也。其因战功被朝廷封为乌程侯,以一力平定去年的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之乱,堪为表率。”

想起来自家仲景伯父此时就在长沙为官,张易起了点兴趣,可眼下还是床榻的吸引力更胜一筹,他让了点地方给张暄,喟叹一声钻进被窝,舒舒服服躺下:“天下乱自有英雄出,我等在家里愁白头发也是无用,大兄快上榻吧。”

一夜好眠。

*

从人生地不熟还埋着炸.药包的洛阳回到家乡,张易顿觉如鱼得水。在宛城休息了几天,拜访完一轮亲友,他悠悠然坐在骡车里,让胡黑直穿小道返回涅阳。

已经快到农闲的时候,田亩里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影还在活动,村人都闲了下来,于是这辆在埂间行走的骡车就显得分外显眼。好在胡黑曾经在乡间浪荡,认识他的人不少,倒也没有闹出什么事情。行近傍晚,他们顺利的在一户乡人家中借宿。

张易一直没法习惯这时候的普通乡民对他士族身份的敬畏谨慎,投宿这种事向来是胡黑出面同主家交流,只是这回有些特别,胡黑回来到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小的汉子。

见那汉子一进来就对着他深揖,张易连忙站起身回礼:“这位……”

“小人钱信,拜谢郎君看顾家母之恩!”

张易茫然,完全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

一边茫然,他一边也没落下请对方安置落座,疑惑的看向胡黑。

“钱大是我以前在军中的同袍,他老母先前生恶疮,是郎君诊治的。”

一说到恶疮,再加上回阳里村钱姓,张易立刻想起了来由!面上生疮的老妪是他诊到的一个极少病例,肠胃亏损太过又骤积酒肉,饮食热毒发于外,简单来说就是饿久了以后仓促补的太过,补过头出了问题。

“令堂如今可好?我记得那时给她开的是柏连散方,可得吃一阵子苦药。”想起一角,张易连带想起的就越来越多,当时被这钱信带来求诊的老妪在确诊后立时便是又哭又笑的,引人发噱。

“早就已经好了!我老母去前饱食酒肉,脸面无疮,在地下想来也是能开心的,多谢郎君治好恶疮,解她心结。”

……张易一时竟是反应没过来对方话中的意思。

他差点就想提去回访一下他家老娘了!

然而眼下说节哀好像也不对,对方看上去是真的很为他娘去世前有过那么一段好日子而高兴,那老妪也确实岁数颇大,平民百姓又没有士族之间那么多表面功夫……张易僵着嘴角向钱信回了个礼。

“我久不回涅阳,竟是才知道此事,能让老人家安心便好。如今君家中日子可还过得?”

“欠了些债,勉强还过得下去。”钱信笑笑,面上闪过一丝无奈,“本以为小人能靠在郡里学到的本事让我老母过几天好日子,没想到去年县里又加重了田税,忙活一年也只能勉强支应过去,还好有吴统领愿意帮忙。”

“吴统领?”张易有些奇怪的品味着这个称呼。

“是,是和郎君一样的神仙人物,他说是黄天道人派他来救人的,只要信他就可以借到粮食!”

见神仙般的张郎似乎对这个感兴趣,钱大来了精神,一口气把他结识吴统领手下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吴统领那手下原先姓戴,据说是被从隔壁汝南郡派来拯救南阳的太平信众,不仅肯借粮借钱,手上还有一种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水,神水即是吴统领所留,对方在汝南有好大一片地方,仓里的钱粮花都花不完……

钱信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张易越听越觉得不对,这不就是黄巾太平道的标准传道流程?

天公将军死了,所以又来了个黄天道人?

“你,你向他借了粮……那什么时候要还呢?”看着钱信神往的神情,张易换了个委婉的问法。

钱信挠头,脸上挤出几丝讨好的笑意:“那个戴小统领说只要去帮他们要粮就行,小人想着汝南那地方太远了,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这不是又碰到了郎君您来……”

“钱大!”

胡黑涨红着脸骤然暴起,钱信骤然被他压制,吓得紧紧伏在地上连连叩头,隔壁响起了幼儿啼哭的声音。

“我、小人,小人没别的意思!小人就是想问问您家还要不要雇人种地!小人种地可是一把好手,什么活都能干,乡里乡亲都知道您是好人,胡黑是走了大运,我就是想问问……”

“我知道了,你停下,胡黑你把他扶起来!”被面前这骤然的变化惊的眼晕,张易赶忙避让到一边。

“你先起来,现下也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你过两天且等我消息,如何?若是确实有需要人做工的地方,我再来遣人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