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陈留初识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在离开涅阳之前,在一路北上的路上,张易曾无数次认认真真,反复推敲的想过该如何完成和曹操的初见,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却发现他先前想好的那些东西全是狗屁。

“郎君,跟曹府约好的时间快到了。”

“我知道了……你别动,别动!一动伤口就要裂开了。”张易伸手按住榻上挣动的人,轻而快的擦干净他左肩狰狞伤口处渗出来的脓水,敷上伤药,用布条牢牢绑出一个燕尾式的绑带。

尺许大小的伤口只是用普通针线勉强缝合,包扎的布条只在沸水里消过一遍毒,张易尽人事,能不能治好对方却只能听天命。

“郎君,小人觉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小人一条贱命,不敢误了郎君的事情……”

“行了。好好躺着,你有没有好我说了算。”张易说着,不忍去看这对苦命夫妻的满脸感激,一边擦手一边走出房门,“让珍娘照顾你,我先走了。”

他现在住的这处小院本来就是借别人的地方,厢房狭小,他们一行十余个人连车带马挤在一起,又有几个伤员,施展不开,出门便是临街。

“曹公的回帖带上了吗?”

“带了。”

“那走吧。”跨上胡黑牵来的马匹,张易吐出一口气。

钉了铁掌的马蹄扣在路上,一路发出嗒嗒的闷声。随着速度逐渐加快,冽冽寒风一个劲的灌进张易的脖子,张易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不由得更清醒了三分。

张易本以为曹操是在酸枣起兵,可一路打听,却辗转来到这座小县城。前天才递上的拜帖再快也没有的得到回应,眼下就要赴会,他此时心里却没有丝毫忐忑之情,只觉得身体里像是憋着一团正在缓慢燃烧的郁郁火气。

县东曹府。

曹操今天特地没有前去校场,捧着一卷兵书百无聊赖的坐在正堂。听到逐渐在门外停下的马蹄,听到兵士进门通报的名姓,他精神一振,立刻丢下竹简迎了出去。

眼见刚才进屋通报的护卫跟在一个身着燕服的黑脸男子身后出来,张易马上明白是见到了正主。把手里的缰绳递回给胡黑,他上前一步,郑重的向对方拱手行礼:“南阳末进张易,拜见曹公。”

“君自南阳远道而来,快快请进。”曹操为面前这名士子的年轻略一皱眉,笑着示意他跟自己进屋,“我可否唤你子恒?”

刚一照面便被抢走主动权,张易匆匆应是,被曹操带着一路往正堂走。

刚才骑马跑得太快,他现在脸上又觉得僵冷又觉得麻痒,可是主人已经出来,他没法失礼的伸手去揉一揉……不得不说,曹操出来的实在是太快了,仿佛就等着他上门好逮住似的,他甚至连跟胡黑确认一下自己的发型是否还好好的没被北风吹乱的功夫都没有。

乱七八糟的,令张易分神的念头飘过脑海,更令他分神的则是一步之外的曹操。

也不知道哪来的印象,张易总觉得曹操的形象应该是个矮个白脸的中年发福模样,可眼下看到真人,他才知道刻板印象实在错得离谱——

对方的身量确实不高,但也称不上矮,正值壮年的男子身形矫健,面色微黑,神蕴精光,外露几分游侠意气,任谁都能看出是个难缠的厉害人物。

曹家府内颇有几分空荡之感,张易在主人的招待下落座正堂,立时便有兵士奉上酒器。

“我少时游历南阳,曾多番在新野、安众一带停留,与何颙、许劭等出身南阳的骄杰亦曾交好,却不想今日还能见到子恒。子恒如何会自南阳来此?坐,这是陈留有名的东阳酒,且请子恒一尝。”

“多谢曹公盛情。”张易对酒不感兴趣,却也只能随之饮下一盅,“我家住涅阳,与安众一水之隔,此次出行本只为游学洛阳,后来听得曹公在此兴举义兵,于是便过来了。”

“哦?我这里这点动静竟是已传至京师了?”曹操面露讶然。

顶着对面投来的炯炯目光,张易沉稳摇头:“京中上下而今自顾不暇,不过有心人总是可以留意到各方消息的。力破黄巾,清肃贪枉,曹公之名在下早已关注良久。”

“子恒此言倒是让我汗颜。”曹操笑了一声,抬手给自己满上一杯酒。

在颍川大破黄巾、在济南一地为相的那段时间确实是他人生至今最得意的几年,可惜大汉颓靡日久,日渐西山,纵是周公在世也有心无力。

不过,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倒是与他同道之人。

“我在陈留招兵月余,已经组建起了一支五千人的队伍。子恒年少有志,若是不嫌条件简陋,倒是可以帮我分担一些军中文书。”

……这么简单就被批准入伙了?没错吧?

张易心中诧异,下意识的动作却不慢,拱手向曹操行了一礼:“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好!”

苦闷了这么多天难得有些高兴,曹操一抚掌,长出一口气:“在陈留窝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洛阳的消息了。子恒既是从洛阳而来,可有什么见闻能与我说说?”

“……我虽一路经颍川、司隶,却并没有进入洛阳。”新老板亲切待人,虽然知道不应该,张易仍是不由得放松了一些。

“洛阳宫变,火光冲天,早几个月便已闹得司隶内外人人皆知;董卓擅权,操纵朝纲,麾下几万兵马闹得京畿周边民生哀怨。我见事态不对,早早便避开洛阳绕道豫州了。”

就算这样,他也还是没能完全避开凉州铁骑的兵锋。

本该在边境之地护卫国疆抗击胡虏的百战骑兵如今却在国家的腹心重地纵马劫掠,烧杀奸/淫,张易觉得这很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滋味。然而,他并不是隔着史书在分析这一切,他看到的、接触到的都是他眼皮底下正在发生的事。

自离开杜畿家中后,张易就一直催着队伍加快行程,每日不到天黑绝不休息,可他和杜畿还是低估了董卓在彻底掌控洛阳之后表现出来的边地蛮气……不,跟地域没关系,是正常人跟变态的思维区别。

正常人绝不会刻意破坏别人的坟墓,甚至把已逝的对手从坟墓里拖出来分解鞭尸,正常人也不会仅为了立威就将一个大活人活活打死!

朝堂之上,董卓肆意横行,乡野之中,他那几千嫡系兵马就像是魔鬼的爪牙,同样肆意散播着恐惧和黑暗,今日破一村,明日破一乡,所过之处尽是血泪。张易带着几个护卫专走小路,幸运的没有碰上什么波折,但一路却着实见了不少惨象,被当头肩颈一刀的钱三,被凌/辱至昏迷的珍娘,被打断腿抢走所有财物的商诚……

这些是他能救的,张易带着他们从司隶一直到陈留;可还有许多在各种各样原因下他救不了的,车上待不下许多人、伤势过重只能等死、不能被并州骑兵发现、不能过度耽误行程……

那几天,张易没睡过一个好觉。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大争之世风起云涌,谋臣武将璨压群星,横槊赋诗一世之雄,张易一直被这些惊世光辉吸引着目光,却是直到这一程才看清,这些背后的黑暗之处,是累累血泪,是万家痛哭,声声都让他感觉到切肤之痛。

“人祸如此,有识之士莫不痛心,还望曹公早日起兵,解生民于倒悬,还天下以安宁。”

“子恒切莫如此!”一把扶住正想再拜的张易,曹操半是动容半是喟叹,“你的志向同样是我的志向,你我志同道合,再这样就见外了。我如今在这里日日练兵,所等的正是一个合适的起兵时机。”

“被董卓迁去做渤海郡太守的袁本初是我好友,他已和冀州牧韩馥约定起兵。与他同族的袁公路正在南阳募兵,豫州孔刺史、兖州刘刺史等各方也陆续联系。子恒耐心等上一阵,各方义士很快便能聚拢起来,我等与之一道勤王发兵,祭董卓于太庙!”

“曹公说的是。”

虽然说的是两个目的,但前期操作起来反正没有什么差别……张易暗地留意了一番曹操脸上的神色,完全没找到除了慷慨忠心以外的第二种情绪。

大概,曹老板现在的目标还是做个辅弼忠臣?

和曹操一番长谈,一同用过一顿飧食,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街道两边的小商小贩悉数收摊归家,行人寥寥,更添寒意。

张易不想在饭后骑马,牵着马缰,和胡黑一前一后慢悠悠走向借宿的地方。

回顾着在曹府的一天收获,张易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向胡黑:“你愿不愿意从军?如果愿意,曹公说可以安排一个小都统的职位。”

“不愿。”

“那好吧。”张易顿了顿,有些头大的皱起眉。

万里长征踏出第一步,无论如何,这些一路跟着他过来陈留的人他总要安排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