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虎皮女·其二
宋若翡便是活生生地被父亲用竹条打死的,他想自己当时的眼神必定是认命的,与这少年截然不同。
他心生羡慕,不由自主地探过手去,覆上了少年的双目。
少年的四肢由于被麻绳捆着,动弹不得,但嘴巴并未被堵住,趁机张口咬住了宋若翡的右腕,并恶狠狠地用眼刀子往宋若翡身上剜。
疼痛直直地从右腕钻入了宋若翡脑中,教他深感疑惑:我不是死了么?做了鬼亦能感受到疼痛?
少年遭受了将近两月的虐待,当然不会让罪魁祸首好过,他用力地咬破宋若翡的右腕,尝到了血腥味后,更加舍不得松口,巴不得咬得宋若翡失血过多而亡。
宋若翡瞧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右腕以及少年猩红的唇齿,暗道:做了鬼亦会流血?难不成我还活着?
眼下惟有这少年能为他解惑了,是以,他凝视着少年道:“能否告诉我此处是何处?你是谁?我又为何要鞭打你?”
他初次听见了自己现下的嗓音,这把嗓音分明与生前差别不大,却有些雌雄莫辨。
少年的第一反应是这宋若翡莫不是中邪了罢?后又认定这乃是宋若翡的伎俩,只要他开口回答了宋若翡的问题,宋若翡便能借机将这右腕收回去。
宋若翡陡然觉察到后脑勺发疼,抬起自由的左手摸了摸,不料,摸到了一手的血。
这究竟是怎会回事?
他与少年身处一房间内,外头阴沉着,忽然间,日头出来了,日光没入窗扉,扑了他满身。
日光并未施加痛苦予他,反而教他舒服了些,他足下还生出了影子来,因此他断定自己并不是鬼。
目前为止,除了自己还活着之外,他仅能确定眼前的少年恨极了他。
他巡睃着少年伤痕累累的身体,感同身受地道:“很疼罢?”
——他其实很是希望能有一个人在他伤痕累累之时,这么问他,所以他这么问了少年。
少年不屑于宋若翡的虚情假意,仅仅哼了一声。
不管是甚么原因,既然捡回了一条性命,宋若翡自然不愿再死一回,于是对少年道:“你倘若松口,我便为你松绑,再请大夫来为你医治可好?”
少年瞪着宋若翡,不肯松口。
宋若翡温言软语地道:“你这一身的伤万一伤到了要处,耽误了治疗便不好了。”
在父亲病逝前,少年曾见识过善解人意的宋若翡,见宋若翡又做出了那副模样,顿时恶心得想吐,腹诽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宋若翡脑中猝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试探着问道:“你是否唤作‘虞念卿’?”
问罢,他细细地端详着少年,少年一言不发,不过根据少年的神色判断,少年确实是虞念卿。
他自小爱看话本,被山贼们掳走的前一夜,他刚刚看完《执宰三千界》,虞念卿便是那《执宰三千界》的主角,那么他是穿入话本了?而他如今的身份便是与他同名同姓的宋若翡,虞念卿的小娘,一尾雌性狐妖?
他微微侧过身去,探了探自己的下/身,幸好那物件尚在,但他身上的衣衫却是合欢红,其上以金线绣着繁复的合欢花,分明是女装。
按照原著所述,雌性狐妖宋若翡道行粗浅,素来贪财,为了得到虞老爷子的万贯家财,她用尽了手段,使得虞老爷子以为她对他情比金坚,痴心一片。
她未及过门,虞老爷子竟是一病不起。
她日日细心地照顾着虞老爷子,终于将虞老爷子感动了。
虞老爷子弥留之际,将所有值钱的物件都交由她保管,并叮嘱她好生将他的独子虞念卿抚养成人。
然而,虞老爷子过世之后,她却是百般折磨这便宜儿子,起初是用竹条鞭打,其后更是变本加厉,弄来了诸多见所未见的刑具,害得虞念卿又聋又哑,目不可视,双足残疾。
与此同时,她肆意挥霍财产,蓄养面首,夜夜春宵,采阳补阴,以增进修为。
未多久,她厌烦了折磨虞念卿,遂将其丢下悬崖,殊不知,她这一招毁尸灭迹反而使得虞念卿得了机缘,踏上了仙途。
正当她以为自己已高枕无忧之际,虞念卿重返虞家,一眼识破她乃是一尾狐妖,当即将她打回原形,剥皮抽筋,做成了一张狐皮垫子。
后来,虞念卿闭关修炼,仅仅三百余年,便羽化登仙了。
再后来,虞念卿成了三千界之主,接受仙、佛、妖、魔……朝拜之时,身下坐着的便是那张狐皮垫子,狐毛油光水滑,蓬松柔软,仿佛依旧长于原身身上。
尽管已是七年前所看的话本了,但因宋若翡同情虞念卿的遭遇,且这是他生前所看的最后一册话本,对于其中的情节,他自是记忆犹新。
面前的虞念卿虽是体无完肤,幸而五感完好。
他若能来得早一些,虞念卿便不必受皮肉之苦了。
可是他若要来得早一些,便须得早一些被父亲活生生地打死。
他穿入话本的契机应当便是被父亲活生生地打死,且同一时间,原身磕破了后脑勺。
换言之,这两个时间必须一致,不然,他便无法穿入话本。
他本该去地府,由阎王断过生前善恶,再去投胎转世,既然成为了虞念卿的小娘,他定要将其好生抚养长大,一则,借由虞念卿弥补从未被父母爱过的自己;二则,替原身补偿虞念卿;三则,令托孤于原身的虞老爷子能瞑目;四则,避免被虞念卿做成狐皮垫子。
虞念卿见宋若翡望向自己的目光愈发柔和,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宋若翡抬起左手,轻抚虞念卿的面颊,致歉道:“是娘亲下手重了些,我儿莫怪,娘亲发誓,再也不对你动手了。”
——许是原身的影响,自称为娘亲固然让他有点不适应,但还算自然。
适才他问虞念卿的那几个问题,十之八/九会被虞念卿当作他诱使其松开右腕的伎俩,所以他应该并没有暴露。
虞念卿稚嫩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忍不住冷笑道:“狐媚子,我知晓你想将我折磨致死,好独吞了爹爹留下来的家产。”
他并未松口,故而,这话含含糊糊的,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宋若翡亦听不清,不过他记得话本中虞念卿这时候所说的话,遂承诺道:“娘亲虽然待你严厉了些,但从未想过要将你折磨致死,娘亲定会好生将你抚养长大,为你娶一位才貌双全的妻子。”
虞念卿一个字都不信,仍是死死地咬着宋若翡的右腕。
宋若翡扫了一眼地面上淌着的血液,继而以左手解开了虞念卿身上的束缚,又对虞念卿道:“以前种种全数是娘亲的过错,念卿,等大夫为你包扎妥当,娘亲再让你咬右腕可好?”
幼时,他很怕疼,一点磕着,碰着,皆要大哭一声,父母认为他小题大作,从不安慰他,但兄长每回都会安慰他;假扮成兄长后,他告诉自己要成熟,要稳重,即使疼得想哭,也只是偷偷地哭。
时日一长,他变得再也不怕疼了。
而今流了这么多血,他竟然只感受到了些微的疼痛。
虞念卿曾经甚是喜爱自己的名字,当年父亲之所以为他取这个名字,乃是为了纪念因他难产而死的母亲。
他是父母的老来子,母亲怀上他那年已三十又九,而父亲年长母亲一岁。
父亲与母亲乃是青梅竹马,成亲后,由于母亲迟迟没能诞下一儿半女,祖父母数次想为父亲纳妾,都被父亲断然拒绝了。
他有记忆以来,父亲每回唤着他的名字,皆会露出怅然的神情。
有一回,父亲醉酒,他甚至听见父亲悔不当初地道:“早知生产会要了你的性命,我该劝你将胎儿流掉才是。”
他今年一十四岁,母亲过世一十四载,在这一十四载中,父亲不曾沾染世间男子的恶习,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没有外室,没有通房,如同得道的高僧一般,直到……
直到这该死的宋若翡出现,将父亲迷得昏头转向,害得他变得甚是厌恶自己的名字。
他还在父亲弥留之际,甩开了父亲的手,愤愤地道:“你早已失去了唤这个名字的资格!”
那时,父亲面上满是歉然,却坚持要宋若翡照顾他。
宋若翡待父亲与自己算是尽心尽力了,府中的大小事务事无巨细俱是一手操办。
纵然他讨厌宋若翡,但他偶尔还是会为自己恶劣的态度而感到抱歉。
岂料,父亲尸骨未寒,宋若翡居然换了一张嘴脸。
原形毕露的宋若翡时常折磨他,他不断地反抗,却是蚍蜉撼树。
他打住思绪,盯着宋若翡,绝不松口。
一旦松口,这宋若翡肯定会翻脸,根本不会请大夫为他包扎,更不会让他咬右腕。
宋若翡没法子,从自己的发髻上取下了金步摇,问虞念卿:“我若是将这金步摇刺入自己的身体,你能否相信我?”
虞念卿恨极了他,他只能帮虞念卿出气,以获得信任。
闻言,虞念卿满腹疑窦,须臾,他毫不犹豫地指了指宋若翡的心口。
“对不住,我还不想死。”宋若翡利落地将金步摇刺入了自己的右肩。
右肩霎时间喷出了血来,沾污了虞念卿的面颊。
虞念卿眨了眨双目,迟疑片刻,方才松开了牙齿。
宋若翡面色煞白,扬声道:“如兰,快些去请大夫。”
——如兰乃是原身为了向虞老爷子表现自己的善心,与虞老爷子一同逛集市之时,买下的一卖身葬父的苦命女子,此刻正候在外头。
话音落地,宋若翡又以锦帕去擦拭虞念卿的面颊。
虞念卿侧身一闪,牵动了伤口,疼得厉害,却不表露半点,他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随即破口大骂:“狐媚子!不要脸面的货色!”
宋若翡并不动怒,而是大方地道:“你想骂便骂罢。”
虞念卿一时语塞,少时,才继续骂道:“杀千刀的贱人!狐媚子!不要脸面的货色……”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中并没有骂人这一项,来来去去就只有这三句。
宋若翡泰然自若地听着,他的右腕与右肩尚在淌血,金步摇甚至尚且嵌于皮肉当中,不过他并不在意,反正他已成了一尾狐妖,不会这般容易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