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苍狴·其四

宋若翡心下不痛快,伸长?手,将被虞念卿放在一旁的?秋露白?端起,一口?气吞下半盏,待得酒液纷纷滚过喉间,没入愁肠,方才打破了沉默:“何姑娘的?身体大致已康复了,她为了不连累我,自毁容貌,后又不告而?别?,大抵已启程去寻那甜言蜜语哄骗于她,致使?她怀上身孕,却狠心地将她卖入花楼的?负心郎了。”

对于何田田而?言,这一番的?遭遇不可谓不凄惨,但经此遭遇的?女子屡见不鲜。

天底下,自愿倚门卖笑的?女子能有几人?

花娘或是被父母卖入花楼的?,或是被恋人、未婚夫婿、丈夫卖入花楼的?。

不幸成了孤女被花楼中人捡走养大者少之又少。

除却上面三种情况,还有少数被花娘产下,恩客不认,最终不得不女承母业者。

老鸨最恨的?便是花娘怀上身孕,有碍于接客,故而?,有些老鸨会喂花娘绝嗣药,以保证花娘能无限次地接/客,物尽其用便是如此了。

说到底,花娘不过是老鸨赚钱的?工具而?已,压榨工具,虐待工具实?属寻常。

宋若翡收起思绪,又要饮秋露白?,突地被虞念卿拍了一下手背。

虞念卿瞪着宋若翡,示意其将酒盏放下。

宋若翡从善如流地将酒盏放下后,听得程桐道:“其实?何姑娘腰腹那一箭是我射的?,我当时?想?将她拿下细细审问,之后,我发现她入了虞府,想?来她一时?半刻逃不掉,便由她去了。待我查明她乃是楚夫人,且可能被楚锦朝长?期囚禁后,我改了主意,决定放过她。但在其位,谋其政,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加之钱少夫人时?常来击鼓鸣冤,我不得不一查再?查。给虞夫人添麻烦了,对不住。”

“不妨事。”宋若翡摇了摇首,“我能理解程大人的?苦衷,亦很感谢程大人能理解何姑娘的?抱负。”

程桐叹了口?气:“类似于何姑娘这样的?案子,我经手过不少,但大多?时?候,受害者看在孩子的?份上,心软地认命了,罪恶的?产物反倒成了任人拿捏的?把柄,委实?讽刺。至于没孩子的?受害者,纵然侥幸逃出生天,亦难以再?嫁良人。刚烈如何姑娘者凤毛麟角,不堪受辱自尽者倒是多?些,可我不明白?,为何连性命都不要了,却不提起屠刀向施暴者报复?”

宋若翡猜测道:“大抵是害怕一旦报复失败,会遭受更加非人的?对待罢?亦或者施暴者的?暴戾、强大已被刻入了骨髓,导致受害者压根不敢对施暴者下手?”

酆如归目生怜悯:“可能不求报复,只求解脱罢?”

程桐瞧了眼酆如归,又瞧了眼姜无岐,直觉得这对夫夫愈来愈像了。

他?初见酆如归,根本想?象不到酆如归有一日会露出这般神?情。

姜无岐出言道:“但只求解脱,是否对于自己?的?性命太过不负责任了,且放任了施暴者,兴许没几日,施暴者便会开始寻觅新的?猎物。”

“尝过了对女子肆意施虐的?滋味,施暴者岂会收手?”一直都未出声的?穆净回忆道,“我当县令之时?,曾有一桩案子,一年?逾四十的?教书先生囚禁了一十二名女子,破案后,我统共救出五名女子,至于余下的?那七名女子,并非教书先生所杀,亦不是自然死亡,而?是……”

他?顿了顿:“而?是十二名女子自相残杀的?受害者。根据那教书先生规定谁人能讨他?欢心,他?便为谁人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便准许谁人出门透气,诸如此类的?承诺竟促使?那些女子以为只要牺牲了同类,自己?便能获得逃出火坑的?机会。幸存的?那五名女子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她们中间倘若有一个?何姑娘,或许便不会被那教书先生玩弄于鼓掌之中了罢。”

“这些女子又可怜又可恨,但终归是可怜多?一些。”酆如归提议道,“我们不若说些别?的?罢?”

穆净附和道:“酆公子与姜公子明日便要启程,可想?好往何处去了?”

未待酆如归与姜无岐作答,宋若翡与虞念卿不约而?同地道:“酆公子?”

眼前?这个?一袭红衣,梳着堕马髻,饰有金步摇,靡颜腻理的?酆如归竟然并非女子?

换言之,酆如归与姜无岐乃是一双断袖。

酆如归含笑道:“我不过是喜作女子打扮罢了,并非女子。”

“却原来虞夫人与虞少爷不知酆公子并非女子。”穆净感慨地道,“当年?我目能视物之时?,亦将酆公子错认成了女子,还曾向酆公子求过亲,奈何酆公子心有所属,矢口?拒绝了我,甚至还当着我的?面同姜公子接吻,教我受了不小的?打击。”

酆如归将自己?的?五指嵌入了姜无岐的?指缝当中,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告白?道:“我心悦于无岐,无岐固然木讷了些,迟钝了些,我仍是心悦于他?,且这心悦与日俱增,不可削减。”

“我亦心悦于如归,此生不渝。”姜无岐依然一副禁欲的?眉眼,但耳根却悄悄地染上了红霞。

酆如归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这才回答了穆净的?问题:“自然是往有不平事处去,我与无岐的?目标便是锄强扶弱,替天/行道,扫净天下不平事。”

直到月上中天,四人一妖一鬼方才散了。

外头尽管算不上天寒地冻,可宋若翡还是不好受。

向酆如归、姜无岐、程桐以及穆净告别?后,他?才瑟缩了身体。

他?酒量浅,即使?加起来仅仅饮了一盏酒,双足却已虚浮了。

酒本该有暖身之功效,于他?而?言,竟是丁点儿功效也无。

虞念卿见状,向着宋若翡伸出了手去:“要我扶你么?”

宋若翡下意识地摇了摇首:“不必了。”

——除了阿兄,他?不习惯于依赖任何人。

虞念卿蹙了蹙眉:“你是想?将自己?摔成丑八怪不成?”

宋若翡满不在乎地道:“摔成丑八怪又如何?”

虞念卿嫌弃地道:“有碍观瞻。”

宋若翡反唇相讥:“你不观瞻便是了。”

虞念卿懒得再?同宋若翡废话,将宋若翡扶住后,又恶声恶气地道:“不准挣扎。”

即便被虞念卿扶着,宋若翡仍旧不把自己?身体的?重量交付于虞念卿分?毫,但从虞念卿的?手臂渡过来的?体温教他?的?皮肉舒展了些。

他?一脚浅一脚深地走着,仰首望月:“念卿,三日后乃是你十五岁的?生辰,你想?要甚么贺礼?”

三日后本是虞念卿的?生辰,后来却又成了虞老爷子的?百日。

“没甚么可庆贺的?。”虞念卿自小很是期待自己?的?生辰,直到他?昨年?得知娘亲是难产而?亡为止。

爹爹事忙,但不管多?忙,生辰那日定会抽出空来陪他?一整日。

爹爹不懂得下厨,一碗长?寿面却做得较酒楼的?厨子好得多?。

可是爹爹业已病逝了,他?的?生辰当然已不再?重要了。

更何况他?的?生辰便是娘亲的?忌日,是他?夺走娘亲性命的?日子。

宋若翡猛然垂下双目,注视着虞念卿道:“念卿,其实?三日后亦是我的?生辰。”

虞念卿全然不信:“我才不会上当。”

宋若翡面色如常地道:“三日后确实?是我的?生辰,不过自阿兄过世后,再?也不曾有人记得。”

如他?所料,这宋若翡的?阿兄果?然已不在人世间了。

“那你过你的?生辰罢,反正我不想?过我的?生辰。”虞念卿有些同情宋若翡,同时?又因为宋若翡的?出现让爹爹老房子着火而?不悦。

“娘亲的?小念卿又生气了。”宋若翡停驻了脚步,学着虞念卿将指尖放在了虞念卿的?唇角,将那唇角往上推,“莫要生气了,生气会长?不高的?。”

“我才不会长?不高。”虞念卿拨开宋若翡的?手指,道,“我才不会如你这狐媚子的?愿,我定会长?得比你高。”

言罢,他?顿时?觉得自己?失言了,他?堂堂男子汉,何必与一女子比较身量?

虽然这狐媚子的?身量在女子中已是出类拔萃了,甚至与他?心目中最为高大伟岸的?爹爹在伯仲之间。

宋若翡比划了一下自己?与虞念卿的?身量,意味深长?地道:“念卿怕是得好好努力了。”

虞念卿暴跳如雷,盯着宋若翡道:“你竟敢讽刺我!”

宋若翡风轻云淡地道:“看,又生气了,不是与你说过生气会长?不高的?么?”

虞念卿争锋相对地道:“谁人规定的?生气会长?不高?”

“当然是……”宋若翡沉吟半晌,吊足了虞念卿的?胃口?,才指着自己?道,“当然是我规定的?。”

“你这狐媚子……罢了,我不同你置气了,有辱斯文。”虞念卿这般说着,双颊仍然是气鼓鼓的?。

宋若翡捏了一下虞念卿的?左颊,火上浇油地道:“念卿也认为生气会长?不高,所以不敢生气了。”

“你……”虞念卿自诩口?舌灵便,可是一对上宋若翡,却再?度语塞了。

宋若翡见好就收:“劳烦念卿扶我回去罢,不然,我恐怕要冻死在这儿了。”

“冻死你得了。”虞念卿有了台阶可下,稍稍解了气。

许是秋露白?的?后劲上来了的?缘故,宋若翡的?头脑变得混沌不堪了。

待回到虞府,他?几乎是挂在虞念卿身上了。

虞念卿好容易将宋若翡扶上床榻,却不慎倒在了宋若翡身上。

宋若翡眉眼生艳,吐息间尽是酒香,使?得虞念卿好似微醺了。

虞念卿端详着宋若翡,暗道:这宋若翡的?睫毛未免太长?了些。

他?定了定神?,站起身来,低语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三日后,宋若翡不施粉黛,一身缟素,与虞念卿一道立于灵堂前?,向前?来祭拜虞老爷子之人还礼。

虞老爷子生前?乐善好施,广积善缘,及至日暮时?分?,祭拜者方才陆陆续续地散去了。

宋若翡送走最后一名祭拜者后,跪在灵堂前?,烧剩下的?祭品。

他?陡然想?起原话本中,原身在灵堂之上与一众面首寻欢作乐,甚是不耻。

虞念卿一面帮着宋若翡烧纸人,一面道:“你的?眼睛都被烟醺红了,你还是走远些罢。”

宋若翡颔了颔首,接受了虞念卿的?好意。

待虞念卿将所有的?供品烧尽,堪堪站起身来,却见宋若翡端了一碗长?寿面来。

宋若翡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厨子的?指点下拢共做了三碗长?寿面,仅有这一碗勉强能拿得出手。

他?将长?寿面放在了桌案上头,向虞念卿招了招手:“念卿,过来吃长?寿面。”

虞念卿不情不愿地在桌案前?坐下了,吃了一口?,瘪了瘪嘴:“难吃,你是故意的?么?”

宋若翡霸道地道:“这乃是长?寿面,不许挑三拣四。”

“我哪里挑三拣四了?难吃就是难吃。”虞念卿苦着脸,夹了一竹箸送到宋若翡唇边,“你自己?尝尝罢。”

宋若翡并不认为长?寿面有虞念卿所表现出来的?这样难吃,然而?,他?刚将一竹箸的?长?寿面含入口?中,便想?吐出来了,果?真难吃。

如若珍馐美馔会让人想?将舌头都吞下去,他?这碗长?寿面便是让人想?将舌头都吐出去。

“算了,别?吃了。”他?正欲将长?寿面倒掉,却被虞念卿阻止了:“毕竟是长?寿面,难吃也要吃,一同吃罢。”

虞念卿让小厮送一双竹箸来,与宋若翡共苦了一回。

一碗长?寿面吃罢,一人一妖均是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宋若翡真诚地道:“念卿,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虞念卿敷衍地道:“你也一样。”

宋若翡委屈地道:“我儿是嫌弃娘亲老不死了么?”

虞念卿翻了个?白?眼:“你风华正茂,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宋若翡不再?与虞念卿玩笑,肃然道:“你若是愿意好生修炼,许能活过千岁,万岁。”

虞念卿对于活这么久不感兴趣,但宋若翡的?语气却令他?不好泼冷水,只得扯了扯唇角。

蓦然间,他?脑中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个?念头:若有这狐媚子作陪,千岁、万岁应该不至于太无趣。

作者有话要说: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出自《诗经·小雅·鹿鸣·天保》,意思是:您像明月在天恒,您像太阳正东升。您像南山永长寿,永不亏损不塌崩。是贺寿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