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苍狴·其七
“你才不是我娘亲。”虞念卿发现自己已能动?弹了?,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宋若翡,“我娘亲过世了?,而?你却是活物,你当然不是我娘亲!”
猝不及防间,宋若翡趔趄了?一下?,方才站稳。
“吓着了?罢?莫怕。”他再度将虞念卿拥入了?怀中?,果不其然,再度被虞念卿推开了?。
虞念卿瞪着宋若翡道:“我才没有吓着,你这狐媚子休要小瞧我!”
他知晓自己不该对着宋若翡大发脾气,不该因为自己心里不快而?迁怒宋若翡,且眼下?最紧要的是查明为何从?那?颗头颅腔子处流淌出来的血液能融化皮、肉、骨。
但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不合时宜,又蛮不讲理的行径。
宋若翡凝视着虞念卿,无奈地道:“念卿,我有何处得罪你了??”
不知何故,眼前的虞念卿变成了?初见之时的模样,浑身是刺,巴不得他早日暴毙。
兴许虞念卿态度的软化仅仅是一时兴起?兴许这些日子,自己与虞念卿还?算友好的相处仅仅是他的一厢情愿?兴许虞念卿从?头到?尾都在演戏,虞念卿一直都是盼着他死的?
面对宋若翡的问题,虞念卿咬了?咬唇瓣,沉默不语。
宋若翡并没有得罪他,是他自己在胡乱地发脾气。
“我的存在本身便得罪你了?罢?”宋若翡本能地露出了?笑容来,“等我成了?死物,再做你的娘亲罢。”
虞念卿冷着脸道:“不许笑。”
“好,不笑。”宋若翡言罢,不再理会虞念卿,转而?行至李新雪面前,以防万一,他将刚刚李新雪用于包裹头颅的布料、李新雪的断腕以及那?片左手手背皮肉全数烧去了?,又烧了?一遍血迹,才道,“新雪,你随我去暖阁,我有话要问你。”
李新雪撕下?一片衣袂,仔仔细细地将头颅的灰烬捡了?起来,放于其中?,折好,打了?个结,捧在掌心,方才随宋若翡往暖阁去了?。
虞念卿眼见宋若翡与李新雪渐行渐远,不好舔着脸跟上去,只能一个人立在原地生闷气,希冀着宋若翡来哄他。
如兰拿了?扫帚来,将地面打扫干净后,见虞念卿一动?不动?,讥讽地道:“哟,少爷,你是在这乘凉么?”
她?乃是宋若翡的心腹,虞念卿对待宋若翡的态度无异于白眼狼,她?自然不喜虞念卿。
偏生这时起风了?,虞念卿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他忍不住想宋若翡会不会觉得冷,但转念一想,宋若翡正与李新雪在暖阁中?谈话,宋若翡倘若觉得冷,用李新雪来取暖便是了?,反正李新雪乃是宋若翡的面首,即便颠鸾倒凤亦不奇怪。
不行,他岂能坐视宋若翡与李新雪在暖阁颠鸾倒凤?不是平白玷污了?爹爹生前最喜欢的暖阁么?
那?厢,宋若翡为了?方便帮李新雪处理伤口,命李新雪将上衣褪下?了?。
见李新雪双目含泪,死死地瞧着那?片衣袂,宋若翡柔声道:“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么?”
李新雪吸了?吸鼻子,回道:“四日前,我回到?了?村里,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左近的三间赌坊,想将阿爹找回来。然而?,找遍了?那?三间赌坊,我都没能找到?阿爹。所以,我不得不先回家,再做打算。没想到?……没想到?……”
他陡然泣不成声:“没想到?……我一打开……一打开……开门……我居然……”
当时的惨状历历在目——凄厉诡异的呻/吟,漫天漫地的血腥,黏黏糊糊的肉泥,一塌糊涂的脏器与肠子,四处游/走的黏液……
他阖了?阖双目,脑中?的画面真切得教他直觉得自己尚在现场。
“我居然……”他哭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我居然看见了?阿娘的左手,阿娘虎口长着一颗黑痣,掌心满是老茧,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然后,我看见了?六弟的一条左腿,六弟曾受过伤,左腿有些萎缩,再然后,我看见了?大哥的一只耳朵,大哥小时候身体不好,曾被爹娘当作女孩子养,打了?耳洞,最后,我看见了?七妹,她?的脑袋是他们?之中?惟一完整的,她?还?有气息,她?应当在向我求救,依稀是‘四哥哥救救我’。可惜,我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断气。我在想……我在想是否我不先去寻阿爹,是否我径直回家,我便能救下?他们??是否他们?便不会变得一点人样都没有……”
宋若翡打断道:“你若是径直回家,你大抵会与他们?死在一处,故而?,不必自责。”
李新雪好似并未听到?宋若翡的话一般,神情恍惚地道:“若不是我亲眼见到?了?那?副场景,若只将肉泥拿来与我看,我定会以为那?是为了?做肉圆子而?捣烂的猪肉……我当时又害怕又恶心,一面跑,一面吐。见到?张家的婶婶问我‘怎地了?’,我才冲回去,抱起了?七妹的头颅。
“我走啊走,去小溪边洗了?把脸,清醒了?些后,到?处找七妹的躯干,七妹的头颅左右没有肉泥,因而?我推测七妹的躯干可能还?在,但是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所以我决定先回虞府,向夫人说明情况,再向夫人告一长假。”
由李新雪的叙述可知杀人者可能是怪物,怪物的体/液,譬如唾液、血液,可使人体融化,李新雪那?七妹的头颅可能是怪物故意为之,抑或许杀人者不是怪物,而?是手持毒/药的凶徒。
宋若翡认为十?之八/九乃是前者。
“你可知你家里人与何人结了?仇怨?”李新雪的父亲作为赌徒估计结下?了?诸多仇怨。
李新雪回忆道:“我不太清楚,毕竟我离家已有六七年了?,在我记忆中?,不少人曾上门向阿爹要债,阿爹会让阿娘抵债,过几?日,阿娘便会回来,有时鼻青脸肿,有时会带着好吃的回来。”
“你这阿爹……”宋若翡清楚李新雪甚是维护自己的父亲,说到?一半便作罢了?。
能卖儿卖女换取赌资的人渣显然不可能是甚么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卖妻抵债实属意料之中?。
李新雪袒护道:“阿爹其实不是坏人,都怪那?些总是诱/惑阿爹去赌博的叔叔伯伯。”
“你当真是……”宋若翡满肚子气,这李新雪被其父驯养得宛若温驯的羊羔。
赌博一事,假若本人意志坚定,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诱/惑,不涨教训,反而?深陷其中??
苍蝇不叮无缝蛋,人渣总是更容易接受诱/惑。
关?于李家是否与人结仇,恐怕只得回村问问了?。
倘使杀人者乃是怪物,许怪物并无思想,只是遵循本能罢了?。
若是如此,村里的其他人怕是要遭殃了?。
他快手将李新雪的伤口包扎好,并为李新雪穿妥上衣,后又急声道:“走,带我回你们?村去。”
李新雪瑟瑟发抖:“我……我不敢……”
“别怕,有我在。”宋若翡望住了?李新雪,“你若不想再有人丧命便照我说的做。”
近些日子,他日日勤于修炼,有了?不小的长进,虽然他并无把握自己能对付一头怪物,但酆如归与姜无岐业已离开了?,他全然不知最近的修仙人在何处,求助无门,只得试上一试,一则是因为他不能坐视无辜之人惨死;二则是因为姜无岐曾对他说过功德与功法相辅相成,他须得快些增进修为,方有可能从?魔尊谢晏宁的巢穴中?摘得渡佛草,彻底治愈虞念卿的灵根。
见李新雪浑身瘫软,他一把扣住了?李新雪的左腕:“走,马上。”
李新雪被宋若翡拖着,不得不走,哭着哀求道:“我害怕,我不想去。”
宋若翡不顾李新雪的意愿,将其拖出了?暖阁。
虞念卿正站在暖阁外头,踟蹰着是否要进去,见状,他盯着宋若翡的右手,质问道:“你抓着李新雪的左腕做甚么?”
“念卿,你在府中?等娘亲回来。”宋若翡尽量和?颜悦色地叮嘱道,“你自己小心些,照顾好自己。”
“你要带着李新雪去何处?”虞念卿逼到?宋若翡面前,身体与宋若翡的身体不过寸许。
虞念卿的吐息令宋若翡面上一暖,宋若翡生怕虞念卿坚持要跟上来,故意媚笑道:“我要带着新雪去寻欢作乐。”
“你这狐媚子……”虞念卿气愤地道,“他正经历着丧亲之痛,你纵然要与他寻欢作乐,至少该容他养好伤。”
“他这副模样不是别有一番情趣么?”宋若翡舔了?舔唇瓣,对李新雪温言软语地道,“新雪,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快些走罢,过了?今宵,你这丧亲之痛便会消弭,惟独记得我的好处。”
李新雪颤抖不止:“我会好好伺候夫人的,只要夫人不……”
以免李新雪说漏嘴,宋若翡抬指点住李新雪的唇瓣道:“我想用甚么花样便用甚么花样,你可是我重金买来的面首,自当人尽其用,哪里有你置喙的余地。”
说罢,他对着虞念卿嚣张地一笑,继而?努力做出一副淫/乱的神态:“念卿,娘亲已忍耐许久了?,娘亲知晓念卿会体谅娘亲的。”
虞念卿怒不可遏,扬手便要给宋若翡一个巴掌。
他好不容易对宋若翡改观了?,他适才甚至想保护宋若翡,尽管他很是害怕,岂料……
岂料宋若翡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俱是虚假,宋若翡在这红尘如此快活,怎会不想活了??
“你以为你是甚么东西?,竟然想打我?”宋若翡拍开虞念卿的手掌,厉声道,“滚,勿要打扰我享用新雪。”
虞念卿拦不住宋若翡,又打不过宋若翡,气得将自己手上抓着用于防身的猪蹄丢了?出去。
猪蹄自然没有砸到?宋若翡身上,他又听见宋若翡道:“如兰,备马车。”
如兰应诺,未多久,马车便备好了?。
宋若翡对车夫道:“你且留在府中?罢。”
其后,他生拉硬拽地将李新雪弄上了?马车。
虞念卿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车,直到?马车消失不见,才气得阖上了?大门,破口大骂:“狐媚子,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绝不会再上当了?!”
他大步去了?宋若翡的卧房,将所有宋若翡用过的物件尽数丢到?了?地上。
那?包他买给宋若翡的敲糖亦不能幸免于难。
敲糖四散,与被褥、衣衫等等混在一处。
他还?不解气,重重地踹着床榻。
须臾,他又觉得碰过宋若翡用过的物件的手脏得很,于是冲到?了?井边,打了?一桶井水。
不知怎地,水桶没有放稳,井水流泻出来,浸湿了?他的鞋履。
他再次打了?一桶井水,将自己的手洗了?又洗,直到?起皱了?,还?是觉得不足够,遂又拿了?皂角来。
待他终于冷静下?来,他才发觉宋若翡的行为有三处疑点——其一,宋若翡既是去寻欢作乐的,为何要亲自驾车?其二,宋若翡为何非得挑今时今日去寻欢作乐?其三,李新雪惊恐交加,压根不像是去伺候宋若翡的,反倒像是去送死的。
综上,宋若翡不是去寻欢作乐的,而?是逼着李新雪带其一探究竟去了?。
宋若翡想必是故意那?么说的。
而?宋若翡的动?机便是唯恐他跟上去,祸及性命。
“狐媚子,狐媚子,你胆敢欺骗我,胆敢将我当傻子耍弄!”他奔去马厩,牵了?一匹马,骑上马,去追宋若翡。
他不太擅长骑马,身体颠簸得难受,但更难受的是思及宋若翡万一……万一就此殒命。
行至城门,见城门紧闭,他才想起来早已过了?开城门的时辰了?。
他下?马问守卫:“刚才是否有一女子驾车出城去了??”
守卫不答反问:“你问这个做甚么?”
由守卫的神情可知,宋若翡确实已驾车出城了?。
虞念卿胡扯道:“她?乃是一江湖骗子,吹嘘自己有药能治我祖母,而?今祖母性命垂危,她?却溜之大吉了?,我定要将她?追回来。”
守卫将信将疑。
虞念卿恳求道:“我不将她?追回来,如何能知晓她?到?底给祖母用了?甚么药,又如何能救得了?祖母?”
守卫为难地道:“那?女子是得到?程大人许可,我才放她?出城的,小公子若坚持要出城,也必须得到?程大人的许可,我无权擅自放小公子出城。”
虞念卿哪里有功夫去向程桐要许可,遂假意应承道:“我知晓了?。”
而?后,他作势要调头,却趁守卫不备,打开门栓,策马冲了?出去。
双足不敌骏马,守卫追不上他,只得作罢,转而?报告长官去了?。
虞念卿全然不知李新雪家住何处,甩掉守卫后,便下?了?马,细细勘察车辙。
幸而?崭新的车辙仅有四道,他便上了?马,顺着车辙急起直追。
他耳边是呼啸的凛冽寒风,他心里头想的是:狐媚子等我,让我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