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秋夜,街道上星星点点的行人,偶尔一阵清风,红叶会随之卷落。

姜亦恩穿得很单薄,黑色小礼裙外搭一件小风衣,踩着驾驭得还不太熟练的高跟鞋,捣鼓了一点淡妆,散落的长发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扎过马尾的痕迹。

按她室友纪小瑜的话来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小朋友偷穿了她妈妈的衣服。

姜亦恩只是满不在乎地反驳道:

“要有人这么说,我就直接告诉他我没妈不就好了。”

纪小瑜瞬间哑口无言。

姜亦恩一个人取好了票,一个人走进了音乐厅,身为仁卓医科大学的学生,身边少有遇见懂古典乐的朋友,所以每次来音乐厅,都是一个人,她习以为常。

今天的这场,主角是个刚从国外回来的冷门小提琴手,要座无虚席是天方夜谭,临开场不足十分钟了,音乐厅里只有稀稀疏疏二十来个人。

姜亦恩寻着票上的位置,来到了第九排。听自己的小提琴老师说过,这个音乐厅的第九排的音响效果最好,也是最贵的位置,可因为不懂建筑传声原理的人太多,追求实惠的人太多,第九排常常无人问津。

本就人少,今天的第九排,可怜得只剩姜亦恩一人赏识。

直到临开场前五分钟,余光中走入了另一个女人。姜亦恩不禁转头望向她,女人从头到脚透露出成熟女人独有的知性气质,眼角虽然不见什么波纹,眼神里却显阅历,猜年龄,应该三十岁上下。

一袭白色修身长裙,越发显得她内敛脱俗,却难掩凹凸有致。她的妆容也很搭调,精致却不张扬,配以清冷温柔的眉眼,竟美得不可方物。

女人在几座之隔的地方坐落,姜亦恩思量着,这么会选座,看来不是一时兴起,再论得体的衣着,或许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吧?

姜亦恩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了小镜子,看看了那用手指胡乱涂抹的眼影,胡乱填色眉毛,胡乱搭配的口红,脸上露出一丝窘迫。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姜亦恩收了镜子,为了这场音乐会不那么冷清,她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鼓掌,望向幕后缓缓走出来的演奏家,竟觉得不如身边那女人夺目。

弓与弦厮磨,奏出缓缓琴声,透过不经扩声设备的天然混响,送入耳畔,像森林阳光,像海上风。

几次三番,姜亦恩不经意看向几座之隔的女人,她侧脸的线条很是好看,可这一望,让姜亦恩有些疑惑,那女人眉间若蹙,一双秋水明眸里,分明镶嵌几分悲愁。

好悲伤哦,琴声好悲伤,第九排好悲伤,她的眼睛,好悲伤。

散场,隔壁的厅涌出黑压压的人流,越发对比出自己出来的厅冷落,可姜亦恩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女人。

她厚着脸跑上前去,神神秘秘的从包里伸出她的小拳头,展开来,里头是一颗白兔奶糖。

“姐姐,这颗糖送给你!”

女人被突然冲到跟前的小丫头吓了一跳,眼里些许疑惑,轻启唇齿,是一声清冷柔和的声线:

“为什么?”

“我外婆说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吃颗糖就不苦了!”姜亦恩把奶糖塞进那人手里,转身跑了两步,又回头挥了挥手:“姐姐再见。”

她错过的,是那女人低眉望着手中的奶糖,眼里闪过的一抹温柔。

姜亦恩会这么做,也不出于什么其他的理由,只是因为那人恰好完全长在了她的审美点上,和十五年前遇到过的某个人很像,只是记忆中的那个身影早已没有了具象,她想不起来,更无从对比,唯一记得的,是记忆中那双眼眸,比今天这个姐姐明媚许多。

大概,就是春天和秋天的区别。

说白了,她就是图人家好看。十五年前,她还是个那么桀骜不驯的臭屁小孩,会接受陌生人的好意,也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

不过,她倒也从不否认自己是个外貌协会,有什么大不了,既然人性生而肤浅,何必伪装深沉。

次日侵晓,姜亦恩拿着一本实习日志跑向了仁卓医院。

简单的黑色上衣,简单的牛仔阔腿裤,简单高马尾。就是这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搭配,在正值青春的少女身上,显得她格外清新自然,阳光活力。比起昨日那身打扮,显然这个样子比较适合她。

大概,就是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骄傲里,又嵌了一丝初出茅庐的青涩。

仁卓医院是清欢市占地面积最大,医疗设备和技术最先进的医院。这样的医院里,卧虎藏龙,聚集了全国最顶尖的医学界泰斗级人物。能来顺利分到这里实习,姜亦恩已经为此兴奋了一周,今天第一天报道,来的路上脚步都是欢呼雀跃的。

刚要进大门,姜亦恩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薛风,是比姜亦恩高几届的学长,研究生毕业后也进了胸外科实习,算起来也应该转正了。

“学长?”

“姜亦恩?你来实习吗?恭喜你啊。”薛风停下脚步,看到姜亦恩手上的资料就知道她是来干嘛的。

姜亦恩点了点头,笑出一双梨涡:“谢谢学长!”

薛风显然明白她的喜悦,笑道:“分到哪个科室了?”

“胸外科!”姜亦恩兴奋回答,眼里张扬着自信和满足,要知道,刚刚研一的学生就能分到胸外科实习,在她们学校里就算是个稀罕事。

“我们科室?!”薛风脸上的笑容立刻凉了几分,随之接轨的是难以言喻的复杂,谁都知道胸外科有多难混,实习期间暗无天日不说,转正了才是噩梦的开始,尤其是……

他把姜亦恩往旁边拉了拉,看了眼四下无人,低声道:“我劝你啊,提前联系好别的科室吧!”

“为什么?”姜亦恩皱起了小眉头,满是不解,“可我现在研究生读的这个方向呀!而且这个机会多难得啊!”

“去普外都好!胸外转正太难了,尤其我们副主任还是个女魔头……”说到这里,薛风瘪了瘪嘴。

“副主任?就是安寻医生吗?”姜亦恩在学校就听教授们说过关于安寻的风云事迹,每位教授提到她都赞不绝口,但她本人很是低调,很少回来参加公众活动,因此还从来没有见过庐山真面。

“是啊,你知道她吧!我跟你说,你要真在我们科室实习,见她就低头走,千万别正眼撞上了!不是我唬你,她可吓人了!说到底都是同事,骂起人来跟老师批评小学生似的,一点面子不给人留……”

“噗嗤!”姜亦恩听到他这个形容,倒觉得有点可爱。“谢谢学长提醒,那我先进去了!”眼看时间不早,挥挥手告别了薛风。

分诊台里头坐了一个小护士,娃娃脸,眼睛大大的,工作牌上写着“文静”。姜亦恩大步流星冲过来,扶着台前一通大喘气,吓得人家小姑娘站了起来,还以为是什么急症患者,连忙问道:“你怎么了?还好吧?”

“你,你知道……安医……安医生办公室在哪吗?”姜亦恩依然上气不接下气,上下左右环视了一圈,医院翻修后,大的比她想象中还要离谱,记忆中的样子也全然消失殆尽了。

“哪个安医生?”文静脑子一懵,忘记了自己科室只有一个安姓医生。

“胸外科副主任,安寻。”姜亦恩终于喘匀了气儿。

“你…你你你疯了!居然敢叫安医生大名。”文静赶紧慌慌张张捂住姜亦恩的嘴。

“你问我哪个安医生的嘛……”姜亦恩扒拉开她的手,皱了皱眉:“我是来实习的!要找安医生报道。”

“你来我们科室实习?!没搞错吧……看起来好小啊,你大几了?”

“我读书早,已经研一了!”

“这样啊,那你一会儿见到安医生可得小心点,”文静四下张望一番,凑到姜亦恩耳边,“她可是我们科室出了名的冰山女魔头,我来科室两年了,从来没见她笑过,对待后辈别提有多严格了,她那个脸一沉,连秦主任都不敢说什么,而且啊……”

文静刚打算继续说下去,就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写字板敲了一脑袋:“安主任的坏话也敢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护士长……”文静捂着头闭了嘴。

护士长瞪了文静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姜亦恩道:“安医生几年没带实习生了,找上门来被退回去的多得是,你能分过来是你的福气,不过她收不收还不一定呢。”

这一点,姜亦恩倒是早就有所耳闻,安寻虽然管不到新医生入职这样的大事,但收实习生的事一直是她把关,也始终秉持着宁缺毋滥的原则。

听说,她尤其厌恶那些攀关系走后门的,行事作风可谓是滴水不漏。甚至是之前有人买通了校领导强行安排进来,她都能硬着头拒绝签字,弄得那学生之好打道回府。

见姜亦恩不说话,护士长还以为是吓到了孩子,又宽慰了两句:

“你也别太担心,我们安医生外冷心热,虽然这些孩子私底下叫她什么‘冰娃娃’、‘女魔头’,但心里还是非常敬重她的。她可是我们科室的一把刀,要不是还年轻,资历不够,早就是主任了,还用看那个姓秦的脸色……”

“姓秦的?”

“秦诗啊!啊就我们科主任,你在学校应该听过他吧,手艺呢倒确实有点东西,就是太不知冷暖了,白瞎了我们曾经还看好他能把冰美人拿下呢……”

护士长满脸嫌弃,说着说着开始有些忘我,被文静轻碰了碰提醒才忙收了嘴:“哎呀跟你说那么多干什么,办公室是吧?三楼左转。”。

姜亦恩听得糊里糊涂,也无心多问,好不容易知道了办公室地址,火速就冲了出去。

“哎!记得敲门!!”护士长在后面大声叮嘱,见姜亦恩横冲直撞的样子,轻叹一口摇了摇头:“性子这么急,迟早被安魔王骂死!”

急冲冲的跑到三楼,被一个护士责备两句“这是医院,不要乱跑!”才停了下来。紧张和兴奋都充斥在心里,她几乎是挪到了办公室门口,看见门边牌子上“胸外科副主任医师:安寻”一行字,不觉吞咽了一口。

“安主任您好,我是今天来报道的实习生。”

无人应答。

“安主任,我是仁卓附属医科大学的实习生姜亦恩。”

依然无人应答。

姜亦恩感觉心跳都要停止了,闭着眼睛默默平复自己七上八下的心,鼓起勇气再敲一遍:“安主任,我……”

“别敲了。”

身后一个声音冷不丁打断她,姜亦恩马上转身,来不及看那人的脸,低着头九十度鞠躬:“安医生好,我是来实习的姜亦恩!”语速紧张的快到一轱辘就过去了,自己都听不清。

“你这孩子,怎么冒冒失失的,安医生在手术室呢,里面没人,你要不先进去等着吧。”

姜亦恩这才恍恍惚惚抬起头。眼前的女人一双精挑的眉目,虽然穿着白大褂,衣着也整洁大方,却是一脸目无章法的吊儿郎当相,此刻正上下打量着姜亦恩,眼神里满是嫌弃和怀疑。

姜亦恩看到她胸前的工作牌:

「胸外科:苏问」。

她很熟悉这个名字,是学校的老学姐了,在学校的时候就听说过她医术高湛,就是为人跋扈,性子刚烈,因此得罪了不少领导,工作大几年了始终没有晋升,也就这两年胸外科人员大换血,她这个“老人”才勉强混了个主治医。

“苏…苏医生好!”

“你说你叫…姜亦恩?怪耳熟的……想起来了!你就是陈老太太提起过的学生吧!”苏问阴阳怪气的打量一番,“老太太居然有你这么冒失的学生,你抓的稳手术刀吗哈哈哈哈……”笑声未尽,人就走了。

姜亦恩心里一顿鸡飞狗跳:“我可是年级第一毕业的好不好!!”

苏问所说的陈老太太,名叫陈念慈,算得上是胸外医学界的泰斗级人物,从前也是安寻的导师。为人正直,两袖清风,因此也只有陈念慈推荐来的学生,安寻才会答应见上一面。

在门口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安寻来。想到刚刚苏医生让她进去等,加以对安寻的好奇,缓缓推开了门,走进了办公室。

里头简洁明了,没有像她想象中一样挂满了锦旗排满了奖杯,只有满桌摆满的病例,书柜里排满的专业书籍。这个办公室就和传说中的那人一样,低调有内涵,也像那人一样,冰冰凉没有一丝烟火气。

正沉浸着这一切,细细的看着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名,浑然不觉身后已有人轻轻走进来。只听见冰冷的一声:

“谁让你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