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美丽人生1

在一间并不亮堂的狭小屋子里,或站或坐着五六个人,晚上的是电是紧着供给巡逻队用的,所以哪怕是军官们娱乐的房间也只有一盏冷黄色的小灯,桌上点着淡黄色的一根手腕粗的蜡烛,火芯处燃着大拇指大小的火焰。

已经入冬的天气冷得厉害,即便裹上军大衣也让人蜷缩起四肢,倒吸一口气打个冷颤,四周的砖石都仿佛透着沁人的冷气,叶良的几个军官同僚在打牌,而他身边的这位军官则刚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犹豫了片刻还是抽出一根递给叶良。

叶良淡定地接过,却并不放在嘴里,房间里很是安静,哪怕是有人在打牌。

这便是德国人的特性,德国军人素来以严苛谨慎著称,娱乐活动和他们一板一眼的性格全然不符,更不要说随意违反军规什么的。

但林子大了总归有些奇怪的鸟儿,德军里也有兵油子,更何况他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军队,而是驻守在某个意大利集中营的守卫而已。这里同时也是德军的一个小型兵工厂,很多大型武器的部件是在这里让免费苦力加工的。

可能是因为早就认命了,送来这里的犹太人会反抗得并不多,好几个月士兵们都没机会开一枪,于是便有了晚上不睡觉来找乐子的人,毕竟集中营的生活十分乏味。

但即便是打牌取乐的军官,也都正襟危坐默然地在牌桌上你来我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么严肃认真,其实是在开作战会议呢。

“之后天气会更冷些。”叶良用德语说道,这种生硬的语言本不适合用来感叹,但叶良的声音却透着一种凄冷和悚然。

一边递烟的军官叫做汉斯,德国男性中广为被使用的名字,就像英国人的约翰一样。叶良的军衔比他大一级,但他们两个却是不错的朋友,尽管汉斯觉得叶良总有些奇怪。

汉斯沉默了一会儿,点燃自己那支烟道:“这个月的补给快要到了,听说会有些熏肉。”

叶良愣了愣,这才想起来汉斯曾经说过他的奶奶做了一手的好熏肉,每年这位温柔慈祥的老人都会给她的孙子用各种方式烹饪熏肉,而汉斯已经几年都没有回家了,前几年还能收到家书,这一年则是完全没了音讯。

他似乎想叹气,然而看着德国军服冷硬的颜色和轮廓,他又将叹息吞了回去。

说起来,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是第五个月了,这个名叫兰洛特·莱茵西斯的德国中级军官刚刚被调派到这个集中营任职。

也许是因为以前打仗留下的暗疾,也许是赶路导致的水土不服,又或者是中暑之类的,这位军官就彻底地病倒再也爬不起来了,于是就有了叶良。

看在随便什么的份上,他之前只是个普通的上班白领而已。

在穿越之前他没有跳楼,没有被车撞,没有踩窨井盖,甚至没有任何异常。他顶多因为累了而在办公室的桌子上趴了一会儿,然后就到了莱茵西斯的身上。

二战的德国军官……

且不说德国纳粹军官会有什么下场,光是在集中营这五个月的所见所闻,都让叶良这个三观正常的普通人接受不了,再下去他肯定会被这里的惨状逼疯的。

每天他都在想,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不是自杀就是杀了他的同僚们再被枪杀。

每隔一段时间,犹太人就会被一车一车地运过来,他们到了集中营就被分为男女两队,青壮年的就担当苦力,每天累到瘫痪也只有一顿吃不饱的面包,而孩子和老人们则连做苦力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会在到这里的前三天被集中去“洗澡”。

去他的洗澡!只不过是送去毒.气室的一种谎言罢了。

他们欺骗那些无法劳动的犹太人自己脱下衣服、首饰乃至金牙,自己乖乖地一丝.不挂地走向毒气室。等到门被锁上,毒.气蔓延了整个房间,那些犹太人只能活活毒死或闷死在那里,有时候因为要“洗澡”的人太多,人群拥挤在一起,连死都是站着死去的。

他们把白花.花的死尸堆在一起送去焚化炉烧掉,让女囚整理脱下来的衣服物品,那些尸体炼化的油脂用来做肥皂和蜡烛……比如现在桌上的那支……

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堆又一堆的牙齿,白色的淡黄色的牙齿在灰黑色的灰烬里分为显眼。

叶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时根本没法反应,他只是怔愣呆立在那里,仿佛灵魂脱离了躯壳,浑身动弹不得。他的大脑为了保护他而试图说服这是个梦境,这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连牙齿都被掩埋之后,叶良脚下发飘地走回房间,弯下腰仿佛要把胃都抠出来地呕吐,他感到遍体生寒,手脚冰冷,全身忍不住地颤抖。

之后,他就在床上整整病了两个星期,把自己关起来不愿意面对现实。

那天中午送走了军医,叶良平躺着望着上方空无的砖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力气翻身下床。

他拥有着莱茵西斯的记忆,顺着记忆找到了放在房间里的手.枪,脸色苍白的叶良就这么揣着武器,步履踉跄地离开了房间,径直走向士兵们吃饭的饭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着病重的身体走到目的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能够举枪之前就直挺挺地昏过去的,他只知道在昏迷的那瞬间才突然意识到其实他连枪都不会用。

没错,他是接受了一部分莱茵西斯的记忆,但那是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见的,他知道莱茵西斯的人生经历,他把什么东西放在哪里,然而枪法还需要肌肉记忆。

昏迷之后再次清醒的叶良终于彻底清醒了,他逐渐清楚了一个事实——就算他对德国士兵开枪,以他的能力在被击毙之前又能解决几个呢?这死掉的几个士兵连同自己对法西斯能产生多大的伤害呢?完全没有!他只不过是杀了几个普通士兵而已!

更何况……他过去一生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又怎么可能做到如此轻易地举枪杀人?

所以他要活下去,等待,观察……总有能真正用到自己的地方。

在这座人间地狱的每一天都是一种煎熬,叶良能做到的事情并不多:有时他会在囚犯刚到的时候,将年纪介于老年和壮年之间的人拉到劳动力队伍去;有时他会对躲在一处稍微喘口气休息的苦力视而不见;有时他会将自己的点心偷偷塞给犹太孩子们。

但他不能做得太过分,否则容易被发现。

这五个月他没有白白浪费,他重新学习起了枪法,反正集中营由于无聊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兴趣爱好,相比于那些变态的同僚,他只是爱打枪而已。

他行走在集中营的每个角落,把地形、建筑、设施、警卫布置、巡逻时间,甚至连警卫们的日常习惯都深深记忆在脑海里,然后一遍遍回想和思考。

既然打定主意要反抗德军和帮助集中营的犹太人,那他何不就干一票大的?他要把所有的犹太人都救出来,但这需要谨慎而详尽的计划,而且即便他能把所有人带出集中营,出去之后也需要有人接应,否则走不了多远还是会被纳粹堵住,到时候一切都白费了。

而且他也需要犹太人的理解和帮助,不然他没法在最短时间内说服所有人和他走。

叶良打算劝说一个在犯人中有声望和号召力的人,可惜他尝试了几次都无法获得对方的信任。不过好在由于平时一直的善举,起码他在囚犯们中的口碑还不算太糟。

“那个好心的军官”,囚犯们暗中是这么称呼叶良的,他听过几次。

人们都以为他只会说德语,却很少有人知道叶良在大学的时候学过意大利语,但那只是选修课,还只学了一年,水平可想而知。但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以后由于经常听囚犯们窃窃私语,他的意大利语听读水平简直是突飞猛进,有些词半猜半蒙的就这么学会了。

掌握了意大利语是有好处的,起码他和此地犹太人沟通的时候更加顺畅。

叶良仍在耐心等待,然后每天都把沉闷痛苦的心情发泄在枪法练习上。德国人本就不爱唠叨,而在其他德国军官看起来,叶良只不过更加沉默的那一类型罢了。

外面的月亮凄冷而苍白,围绕着她的夜色犹如厚重的浓雾,报丧一样的色泽,不免让人看了更加胸闷,沉甸甸得仿佛有巨石压在心口,吐不出咽不下的。

桌上的一轮牌局有了胜负,到了输家交钱的时候,获胜的那个军官这才露出些许笑容,伸手把一张张的纸币叠好放在手边,他看起来凶恶的脸也柔和了不少,在集中营待久了,无论是囚犯还是看守,似乎都忘记怎么笑了。

叶良低头对汉斯道:“明天有新的犯人?”

“不仅是明天,后天也是,这一批要连着送三四天,他们说意大利的犹太人大多已经都送去各个集中营了,城镇也都清洗得差不多。”汉斯回答道。

然而他的语气和关于“清洗”的用词,仿佛那不是人类而是街道上的垃圾污垢一样,这让叶良本能得皱眉,不过皱起的冷峻眉头在昏暗的夜色下看不大清楚。

见叶良又沉默了下来,汉斯又问道:“明天处理完那一批,你还去练习枪法吗?”

“怎么,你想一起去?”叶良微微侧头看向年轻的军官。

汉斯说道:“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很久不开枪都有些生疏了。”

叶良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明天一起练习枪法。在集体生活中,沉默一些还好说,但太过特立独行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他还是需要几个“朋友”来遮掩自己的厌恨。

牌局又一次重新开始,这次汉斯被喊去接替一位军官,叶良依旧靠在门口,看着离开的那个德国人走在浓雾般的夜色中,身影一点点被遮掩着消失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