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浓雾号角(8)
古老师长叹一声。巨人越是走近他,那肥胖臃肿的躯体越是缩小,渐渐的,它成为一个寻常的人形,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只是表情怯懦呆滞,行动迟缓,反反复复也只念叨着:爸爸,爸爸。
仿佛这是他唯一会说的词语。
他坐在古老师身边,拉着古老师的衣袖,像一个童稚的孩子依靠自己的父母。
飘落的雨水打湿两个人的头发,古老师为他擦去脸上的水,把湿透的头发拨开。老人笑了,很温柔,也很平静:“乖。”
男人的身体变得透明,像海水里漂浮的水母。他消散了,一把光猝然炸开似的,古老师摊开双手,尘屑一样的光粒落在他的手掌里。
“……‘鸟笼’里的人不会老,落入‘陷空’时是什么年纪、状态,就永远都是那样的年纪和状态。”姜笑说,“那个巨人不是镇民,他是古老师在雾角镇‘鸟笼’里创造出来的东西。”
随着男人的消失,雾角镇的房子、周围的树林也纷纷随之消散,唯一还留着的,是泡在水里的镇民尸体。
余洲意识到,那个巨人,确实是古老师的孩子。
古老师是出门为孩子买早点,意外落入‘陷空’里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落入陷空的老人是为了什么才会制造出一个这样的巨人?
巨人被关在高塔里,只有夜晚才能出门行走。巨人想要见到其他人。它深夜在镇上行走,是为了寻找玩伴吗?巨人依赖古老师,喊他“爸爸”。
可是巨人同时也吃人。
在孤寂无人的“鸟笼”里,矛盾的古老师制造了雾角镇,也制造了他的巨人。
“不是我不想让你救古老师,而是没有意义。古老师是雾角镇的‘笼主’,雾角镇里唯一的活人,不会受到致命的伤害。”姜笑看着下方的镇子,“至于其他人,救不救都没有区别。”
在“鸟笼”中死去的活物,将永远留在当下的“鸟笼”里,失去离开的机会。
雾角镇的居民,猫子狗子,陈亮和陈意,爬塔的大汉,在镇子外头被怪物捕捉吃下的新生者……所有曾鲜活的生命,都已经成为雾角镇地面上萦绕不去的死魂灵。
海啸会夺走他们的生命。而一夜之后,他们会复活,继续扫洗、说话、做事,在这个枯燥无味的狭小镇子上,度过没有尽头的漫长时光。
包括那个笨重的巨人。
古老师在这个‘鸟笼’里所拥有的,就只是这些东西而已。
余洲在瞬间,理解了老人疯狂嘶吼“杀了我”的心情。
只有历险者可以夺走“笼主”的性命。所以古老师设计了一个,只有自己死去才能通过的谜题。
“这是一个死循环。”姜笑说,“进入‘鸟笼’的历险者中,如果出现新生者,同行的必定有老手。老手会提醒新生者不要随意伤人,更不要贸然因为笼主的挑衅而起杀心。”
向来冷静以至于冷漠的渔夫帽开口:“他永远不可能离开。”
“进入‘鸟笼’时,哪怕找不到笼主,无法解开笼主的谜题,也绝对不能贸然行事,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死去。”姜笑说。
保全自身性命是最重要的。同时,也没有人会去故意杀害笼主。
除非——有人想要留在“鸟笼”里,制造一个完全由自己把控的空间。
“记住四十二这个数字。”姜笑说,“对一般人来说,经历四十二个鸟笼,就是承受能力的极限。历险者不会再愿意继续跋涉,他们同时也充分了解了‘鸟笼’和‘笼主’的规则。历险者们会寻找合适的‘鸟笼’,成为它的主人。”
历险者会隐瞒身份,伪装自己,以图取笼主而代之。
笼主会警惕历险者,同样也伪装自己,伺机反击。
渔夫帽:“历险者多不多?”
姜笑:“非常多。我在这里呆了三年,没见过重复的历险者。”
渔夫帽:“四十二是极限,但你经历了一百多个‘鸟笼’。”
姜笑:“对。”
渔夫帽打量她,不吭声了。
柳英年小声嘀咕:“笼主也……挺可怜的。”
“典型的‘新生者’思维!”姜笑毫不留情,“再多经历几个‘鸟笼’,你就不会怜悯‘笼主’了。为了保住自己的‘鸟笼’不被历险者夺走,你想象不到的所有最恶劣的事情,都会在这里发生。”
随着大水退去,怪鱼缓缓降落。
得知离开雾角镇,还要经历下一个“鸟笼”的时候,余洲就再没有说过话。他失魂落魄地抱着怪鱼的独角,茫然无措。
怪鱼抖动背脊,他们纷纷滚落。余洲抓住鱼鳍,但不知道自己能否对它说话。
黑色小瓶子里的小鱼干看起来之所以像蜥蜴,原来是因为有四条长长的鱼鳍。余洲抚摸它黑色的骨头,怪鱼不再发出声音。
姜笑在他身后嘀咕:“新生者初入“鸟笼”,经历的都是温和简单的谜题,至少绝对不会涉及杀伤人命的选择。我怀疑你身上的小鱼干触发了什么我不知道的‘鸟笼’规矩,我们才会来到雾角镇。”
余洲茫茫然地想:不好意思,除了小鱼干,我还有一本怪笔记。
见他沮丧,姜笑咬着棒棒糖在他身边走了两圈,下定决心似的,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听老手们说过,这里存在一个特殊的‘鸟笼’,‘笼主’拥有一把独特的钥匙。那钥匙可以让人回到现实世界。”
余洲双眼一下亮了起来:他想起柳英年说过,曾有人从“陷空”里回归。
“真的吗!”
姜笑:“你相信了,它就是真的。”
但这已经足够让余洲重新精神起来了。
怪鱼甩了甩尾巴。就像雾角镇上所有东西消失时一样,光芒从怪鱼骨头里微微爆发出来。它化作无数光屑散开,瞬间映亮了被黑雾笼罩的、死气沉沉的雾角镇。
“等等!!!”余洲失声大喊,“不要走!!!我还有问题……”
“我还在哦。”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条小拇指大小的黑色鱼干“啪”地出现在余洲肩头。
余洲:“……?!”
鱼干:“是的,我会说话哦。实不相瞒,我是这片海里……”
樊醒一个巴掌扇过去,小鱼被拍到了地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樊醒说,“别管这怪东西,快离开这里吧。”
鱼干挣扎着飘起,哼哼唧唧,这次选择游到姜笑身边。
纵使是反复强调“鸟笼里一切都可能发生”的姜笑,也不能立刻接受这条会说话的鱼干。
鱼干:“我可以给大家带来好运哦。”
姜笑:“你本身就够怪异了好吗!”
鱼干嘎地怪笑一声:“是真的哦。”
余洲问鱼干来历,鱼干却声称因为在海底埋了太久太久,没了任何关于往事的回忆,更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黑色小瓶子,又落到余洲手里。
鱼干:“虽然谢谢你解救了我,但是我没有大脑哦。所以很多事情都没办法搞清楚哦。”
樊醒忍不住了,彬彬有礼地提醒:“正常说话,请不要哦。”
鱼干:“哦。”
余洲忽然想起一件事,拉住樊醒:“你一直在码头对吧?你知道陈亮和陈意把我的背包丢哪儿了吗?”
樊醒从斗篷外套里掏出褐色封皮的笔记本。
“这是我在码头上捡的。”他把笔记本放到余洲手中,微笑着,“我认得这是你的东西,所以帮你保管起来了。”
余洲连声感谢,似乎要给樊醒一个拥抱。樊醒微微张开手,不料余洲扭头跑向码头:“那我再去找找!”
樊醒的手空落落地僵着,鱼干不合时宜地发出响亮短促的笑声。
眼看天色将暗,古老师用水烟筒敲敲高塔所在的位置。
地面裂开了,是一道向下的阶梯。
临走时余洲忍不住对古老师说:“别再让你的孩子吃人了。”
古老师面目抽搐了一瞬:“我刚制造它的时候,它还是很好、很寻常的孩子。”
余洲:“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古老师直勾勾盯着余洲,目光瘆人。“年轻人,在‘鸟笼’里呆久了,生死的概念会模糊,很多东西都会异化。”
“那我得赶快回去。”余洲说。
“你回不去的,年轻人。没人能逃离这见鬼的牢笼。”古老师说,“你最终也会像别人一样,杀了某个‘笼主’,然后永远留在这个鬼地方,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
余洲只是笑笑,话锋一转:“你家孩子喜欢吃什么早餐?”
“……牛肉肠粉,不要辣,加一点芝麻,再加一杯玉米汁。”纵使已经过去数十年,古老师仍旧毫不犹豫说出口。
“这种搭配我还没吃过。”余洲走下阶梯,冲他挥手,“我回去后一定尝尝。”
古老师怔怔看他背影,忽然大喊:“如果你真的回去了,请你替我去看看他!佛山禅城区南庄涌……”
入口消失了。古老师未说完的话和雾角镇,被彻底关在了外头。
余洲眼前一片黑,他瞬间想起自己吞下小鱼干后,看到的那条漆黑甬道。
高处果然有裂缝,光线从裂缝中漏进来,微弱寒冷。
姜笑原地坐下,其他人有样学样。
柳英年问题极多,又开始猜测陈亮和陈意为什么要抢走背包,把余洲推下海。
当时在海面上,余洲听到了陈意说的话。
“别怪我,别怪我……”陈意边磕头边喊,“既然来了雾角镇,所有人都别想走……”
柳英年圆睁眼睛,闭上了嘴巴。姜笑低低地嗤笑:“这就是‘鸟笼’啊。无论历险者,笼主,还是笼子里的死人,都会变成怪物。”
鱼干缠着樊醒的长发玩,樊醒抓住它狠搓,鱼干大喊:“你这样对我,你不觉得羞愧吗!我只是一条小鱼干啊!”
吵吵闹闹,但漆黑甬道不那么冷了。余洲无来由地,想起古老师面对狂风暴雨吼出的话——求求你,让我死吧。
“你”是谁?
余洲眼角瞥见有光,随即五道白色的门浮现在甬道之中。
“走吧。”姜笑起身。
每道门都通往不同的“鸟笼”,他们将会在这里分开。
姜笑流露了少见的温柔:“祝大家平安度过下一个、每一个鸟笼。很遗憾我们不会再见了,总之,别死那么快。”
她向众人告别,当先走进门里。随着她进入,一道白色的门消失了。
渔夫帽是第二个,柳英年犹豫着,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门。
“我走了。”余洲对樊醒说,“希望你的下一个‘鸟笼’里没有海。”
樊醒:“什么?”
余洲:“你不是怕水么?”
樊醒笑了:“啊,对。”
鱼干回到余洲身边,和他一起迈进了门。
进门瞬间余洲就感受到了风。和雾角镇带着腥臭的冷风不同,迎面而来的,是非常软和温柔的春风。鸟鸣、水声,风里还有花香和泥土气息。
他捂着眼睛适应光线,放下手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开阔得看不到边际的花田之中。
橙色、粉色的蔷薇开了满山满谷,余洲第一次觉得空气是这样甜蜜清爽令人畅快的,他不由自主深深呼吸。天极高极蓝,云层在空中留下白色的风的轨迹,不远处的山坡上,是小巧别致的房子,在阳光下一片灿烂。
“余洲?!”
柳英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余洲收回目光,这才发现,姜笑和渔夫帽居然也在这里。
“……不是说,不会再见了吗?”柳英年笑着,“我们也太有缘分了!”
他蹦向余洲一把抱住:“我可吓死了,我都不知道下一个‘鸟笼’是什么鬼地方。没想到是这么漂亮、这么好的……你怎么了?”
姜笑面色阴沉。
“好你个鬼。这是最危险的三类‘鸟笼’之一。”
青草、小花、微风、蓝天,这如同画中景致一般的地方,余洲根本看不出哪里隐藏着危险。
渔夫帽顶了顶帽子,问:“还有一个人呢?他去了别的地方?”
余洲这才想起樊醒,忽觉腿上一紧:有人扯了扯他的裤子。
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孩子抬头仰望余洲。他穿灰白色斗篷外套,长至肩膀的黑色头发,小脸漂亮,一时间难以分辨男女。他抓抓自己头发,扯扯衣服,眼睛困惑惊愕。
余洲:“……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