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他呢
宅子里很安静,似乎商家的佣人总是极会看眼色,抑或是商牧野不喜欢一堆人在家里晃。总之,在不需要他们出现的时候,屋子里总是寂静无声,如同一个安静又孤寂的巨大囚笼。
困住了他,也困住了商牧野。
失去了身体掌控权的商牧野,又何尝不是困兽呢。
江逾白随手甩下外套抛在沙发上,本想回房休息,不去理会暴君的要求。却又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周姨近乎惋惜的轻叹。
他鬼使神差地,摸上了露台。
一片浓重的漆黑,如果不是事前有人告诉他,露台有人,他打死也不信杀伐果断的商牧野也会有这种夜来非的时候。
开玩笑吧,哪怕那个男人被困在轮椅上,却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俯视众生。
夜风拂过,九月底的天气了,更深露重,添了几分凉意。江逾白打了个哆嗦,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烟草气息。
他倏地睁大眼,有些愕然。他知道商牧野烟瘾很重,但这都是过去式了,在他受伤之前,好烟嗜酒,时常吞云吐雾。
这都是听宅子里的佣人说的。
但是自从车祸后,不仅夺走了他健康健全的身体,更是剥夺了他为数不多的乐趣。
早睡早起,按时复健,极为健康规律的作息时间,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他逐渐颓败的身体。眼下商牧野竟然在抽烟,他怎能不惊讶。
江逾白的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晚中仍然清晰可闻。烟草燃烧的芬芳愈发清晰,江逾白有些迟疑地走进,垂眸酝酿着该说些什么。
打破沉默的是商牧野,他声音低沉,不辨喜怒,淡淡地道:“来了?”江逾白有些不自在地应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宁愿面对暴怒的、狠戾的、精于算计的商牧野,也不想和这种深沉难测的商牧野打交道。
“自己坐吧。”
他听到商牧野似乎狠狠地吸了一口尼古丁,然后轻呼出一团白雾。黑沉的夜色里,只有商牧野手中烟头的一点零星光源,明灭起伏,似乎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兽睁开了猩红的双眼。
江逾白敏锐地感到一丝不安,但他又不知道这种不安究竟是来源何处。
“阿白,跟着我,很委屈吧。”他语声平淡,似乎又带着一些淡淡的倦意。
江逾白骤然抬头,他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的不甘,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若是没有先生,淼淼只怕活不到今日。”
果然,商牧野沉默良久,黑暗中的那一点烟头的灯火也定在那里,江逾白似乎听到了一声自嘲的低笑。
“阿白,倘若当初,我没有用医治淼淼作为交换,你会不会……”说到这里,商牧野突然顿住了,然后他叹息一声,“算了,多说无益。”
“阿白,你自由了。”
自由,江逾白“腾”地一下站起身,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浓重的夜色中,他看不清商牧野的神色,但是心底突然涌起一股畅快之感。他真心实意地,唇角上扬,黑白分明的眸子浮现出喜色。
商牧野低沉悦耳的声音如鼓点一般让他灵魂都兴奋得几乎战栗起来:“以后不必来了。过段时间,季同会来找你。”
江逾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季同是他的贴身助理,想必是情人分手后的补偿云云。
商牧野为什么肯放手,他根本就不想知道原因,也根本不在意原因。最终的结局就是他不用再为了妹妹的一线生机在商牧野那委曲求全。
巨大的狂喜之下,他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商家,只知道身后仍然有商家的司机,凑上前来恭敬地说:“商先生说很晚了,让我送您一程。”
露台上又恢复了寂静,商牧野近乎漠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烟头。他拿烟的姿势很奇怪,寻常人都是食指中指并用,便可轻松吞云吐雾,但他只能用大拇指的力量夹着手掌来固定住烟头。
他看着自己蜷缩在掌心的手指,嗤笑一声,大拇指一松,黑暗中一道火星划过,坠落在地上。零星的烟火四溅散开,然后迅速熄灭,一如他一败涂地的可笑爱情。
连一支香烟都抓不住废人,怎么去抓去他的爱情呢。
简直就是个笑话。
商牧野形状优美的凤目微微阖上,因为久坐的身体已经开始无知无觉地痉挛。细瘦萎缩的废腿不住地在轮椅上难以自控地抖动抽搐着,弄出了声响。
他睁开眼漠然又厌恶地看着明明属于自己却又无知无觉的身体,倏而眼里又划过一丝解脱的释然。
……
房间不大,却装饰得很温馨,如果不是往来频繁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还有立在一边的输液架。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一间病房。
“哥,最近很忙吗?”
江逾白正低头削着苹果。苹果很红,愈发衬得他的手莹白如玉。这双好看的手还很巧妙,一柄水果刀在他手里灵巧地旋转,鲜红的果皮就一圈圈地从果肉上分离却又连续不断。
江逾白手上动作不停,抬眼看了看病床上面如金纸的女孩,笑容柔和,语声宠溺:“怎么问这个?还好。”
“……”江淼淼欲言又止,她接过哥哥递来的小叉子,却迟迟没有动手。她又问:“我看到网上说你要演电影了。”
江逾白失笑:“就这个呀,嗯,明天开机进组了。”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叮嘱:“淼淼,少上微博,别操心,哥会照顾好自己的。”
江淼淼蹙着眉,面带忧色:“可是……我看他们说……”
“很难听对吧,别理键盘侠啦,除了会一张嘴叭叭叭还会什么?”他头也不抬,神情柔和,唇角微弯,看起来心情颇佳。
他在网上的风评的确很不好。观众并不是傻子,一个演员有没有演技、有没有用心对待自己的作品,实在是非常容易分辨。
他选秀出身,本来就只有一张脸略胜一筹,唱跳演技更是平平,是圈内出了名的花瓶。江逾白一心都牵挂在江晚照身上,工作医院两头顾及,自然没有精力兼顾。
之前有商牧野暗中在背后为他撑腰,不少不堪入目的言论都曾被律师函警告过。
但是三个月前,他和商牧野正式结束。网上的留言一时间没了把控,已经开始有控制不住的征兆,尤其是在他出演《凛冬》的消息爆出来后。
也对,他们已经结束了,他自然不会再去求那个男人。
不少原著粉刷起了#请花瓶江逾白放过魏明明#的话题,经纪人曹可可没少为此操心。
江淼淼苍白着脸,欲言又止,还是很不放心。笑起来俊秀温柔的兄长揉了揉她一头发黄的碎发:“哥哥自己能处理。”
他匆匆交待两句,掐着时间赶回公司开会。曹可可在电话里冲他大呼小叫,你是不是和商先生分手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提前通知?!
他心里想着事,低着头从病房里出来。
“江先生,请留步。”只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他眉头一跳,只觉得商牧野属实阴魂不散。
他头也不抬径直绕过去,视线里出现了熨烫得一丝不苟挺括西裤,避无可避。
江逾白抬起头,顿时脸色沉了下去,不耐烦地道:“季先生,我想我已经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了,我不……”
来人是商牧野的贴身助理,但他话没说完陡然顿住了,他看到了季同衣襟上的那朵白花。
季同神色不动,只是冷冷地凝视着他,不同于往日表面上的温和客气,他微微欠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吧。”
江逾白站着不动,连敷衍都奉欠,轻哂一声:“商先生何等身份,出尔反尔这种事情,应当是不会做的吧。”
季同不为所动,只是盯着他,漆黑的瞳孔中闪过一丝鄙夷之色。
两个气质出众的男人堵在走廊上,虽然是私立医院,但往来的医生护士还是忍不住对二人投以注目礼。
江逾白妥协了,他闷闷地说:“带路。”
季同并没有开商牧野惯用的那辆黑色卡宴,车上也并没有商牧野身上常年使用的木质香调的味道,江逾白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签字。”
江逾白在后座上坐定,就被甩来一个文件夹,他不由愕然。
虽然他知道季同一直以来看不上他,一直对他毕恭毕敬,只不过是看在他老板的面子上。季同跟在商牧野身边多年,整个同光上下无人不知这位季特助最是稳重细致,待人温和有礼。
江逾白挑眉,漫不经心地翻开文件夹,讥讽道:“怎么,商先生就是这样对待旧情人的吗?”他话音刚落,顿时听到季同强忍怒气的深呼吸,几乎咬牙切齿道:“江先生,请签字。”
江逾白哂笑一声,开始看起手中的文件,然后他嬉笑不屑的神色顿时凝住了。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里早已掀起惊涛巨浪。
这是一份股权转让,东西不多,只有同光集团2%的股份。
庞大的商业帝国,涉足娱乐、房地产、酒店、医疗多个行业,只要他持有这2%的股份就算是即刻退圈,也能让他这辈子吃分红的利润直到死。
太贵重了。
江逾白惊疑不定,他悚然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季同眸色沉沉,意味不明地笑了:“先生念旧,算是给江先生的临别赠礼。”他似乎很满意江逾白的反应,慢条斯理道:“江先生不签也可以,等到想签的时候再和我联系吧。”
季同走了,江逾白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拨出那串他从来不存但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或许是因为触摸屏实在是太过灵敏,抑或是,他太慌乱了,竟然拨错了好几次。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点出来。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嘟嘟嘟……”
……
商嘉懿正埋头看着文件,突然有人莽撞地推门而入,发出一声巨响。他眉心微蹙,头也不抬,不悦地道:“Anna,把人请走。”
“对不起,对不起,商总。这位先生没有预约,是自己闯进来的……”年轻的助理小姐慌忙道歉,这是她的失职。
商嘉懿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戴着口罩身形异常熟悉的年轻男人,偏着头认了一阵,又摆了摆手:“你先出去吧,我和这位先生谈谈。”
他也不站起身,只是语声淡漠地说:“请坐,江先生。”他并没有很客气地招待他,甚至并没有让秘书礼貌性地送茶水进来。
江逾白有些僵硬,他打电话给商牧野,变成了空号。去商宅找他,精致的雕花铁门紧锁,按了门铃没有人开,甚至门上隐隐落了一层灰尘,俨然人去楼空的模样。最后,他只能想到同光大厦。
却不想,冲上同光总部大厦的47层,总裁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商嘉懿。
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忽地盈满了心脏,让他瞬间头脑都有些不清楚,说话都开始颠三倒四:“他呢?”
商嘉懿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偏过头玩味地看着他,眼底却有一丝畅快。
他白皙俊秀的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笑:“是嫌2%少了吗?”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般道:“是为了你妹妹的事吧?”
“当初你和哥哥的约定,仍然有效,我会一直帮助你找到合适的骨髓配型。”他躬身向前,带着些压迫感,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早就褪去了稚嫩之色。
“不……不是。”江逾白有些僵硬地打断他,隔着口罩和鸭舌帽,只能看到他那双很漂亮的琉璃般的眼睛。
江逾白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不知道从何开口,但他仍是磕磕巴巴地说着:“我……我想见见商…商先生。”
商嘉懿神色骤然狠戾了起来,却仍是笑着说:“不是说好不见了么?后悔了?”
这种状若疯狂的模样,让江逾白心里的怀疑越来越大,他脑海中倏而浮现起季同别在胸口的那朵柔软白花。
他有些不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涩声道:“我有话同商先生说,但是我打不通他的电话。”
商嘉懿眨了眨眼,圆圆的娃娃脸上浮起一丝残忍的天真,和报复的快意:“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一字一顿,真真切切地说:“哥哥,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