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是齐儿回来了吗?”
漆黑的院中,一老妇摸索着门框从屋里出来,这妇人便是钟明齐的母亲王氏,王氏体弱,本就瘦小,被生活磋磨的比同龄人看起来更显老些,自打钟父去世,她整日以泪洗面,久而久之,眼睛也不大好。
母亲还陷在过去的凄苦日子里,这不由得让钟明齐心头像针扎一般难受。
顾不得脚下的污秽,忙上前去将她扶住,瞧了乌黑的正房一眼,有些嗔怪道:“您怎么不点灯?”
王氏摸上了钟明齐的胳膊这才安心许多,面上露了笑意,“我眼睛不好用,点了灯也没用。”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钟明齐明白,这是母亲为了省下些烛火,留给他读书用。
这样的措辞,他听过许多遍,心知肚明,即便劝了也无用,索性也就随她去了。
“饿了吧,娘给你煮了面,这会儿还热着。”
不提吃的还好,一提钟明齐的肚子里便打了鼓,从中午上工后便一直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饥肠辘辘的归家,当真觉着饿极了。
王氏见他回来才肯将蜡烛点上,烛火摇晃,桌上摆着一碗宽面,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挨着碗放的,是一碟王氏亲手腌的小咸菜。
钟明齐拿起筷子挑了两下,表面略干的宽面沾了面汤又莹润了起来。
随后,王氏听见钟明齐大口吸着面条的声音,这才满意的笑了。
“这两日,怎么不见三姑娘过来?”王氏问道。
钟明齐一口面噎在了喉咙里,嘴里干嚼着,怎么也咽不下去了,母亲这一问,便又挑起从前许多事。
从前季芊婷总是这泥泞巷子里的常客,对钟明齐母子格外照顾,时常送些衣料米面过来,也亏得她时常接济,这母子二人的日子总过得去。
尽管季芊婷在季府过得也不好,可她还是愿意时常过来探望。
王氏见钟明齐不做声,察觉出些不对来,眉头一拧刚要盘问,只听钟明齐终于将嗓子眼儿里的面咽了下去,“三姑娘这两日病了,前两天下了雨,她着凉了。”
他这般说,也不知道是在宽慰母亲,还是在宽慰自己。
王氏听了此事心里有些踏实又不安,踏实是因为她不来是因为病的缘故,不是因为钟明齐有旁的错处,不安是因为实在担心季芊婷的病。
“她现在如何了,身子可好些了?”王氏追问。
钟明齐仰头往嘴里扒拉着面,整个碗盖住他的脸面,似乎只有这样,他撒起谎来才有底气,“好些了,可是还是不适宜出门,最近可能都来不了了。”
“三姑娘体弱,这一场雨就病一场,”王氏轻叹,“可惜咱们家也没什么能送的,我存了些鸡蛋,明日你去学堂,找个机会给她带过去,东西不贵,好歹是个心意。”
“去不成了,”钟明齐将碗搁下,“学究也病了,学堂这两日休了,鸡蛋就先别送了,好歹她也不缺那两个鸡蛋。”
从这儿,从他的语气,王氏终于察觉出不对来,“是不是你惹三姑娘不高兴了?”
钟明齐身形一晃,惹得烛火又是一阵摇动。
王氏眼睛虽然不好,可心没瞎,一拍大腿柔声训斥:“齐儿,咱们可是受了季府天大的恩惠,做人要知恩图报,凡事忍让,况且三姑娘的性子我清楚,最是懂事柔和,没有那些官家小姐的脾气,你可千万不能给她委屈受!”
“这么多年,若不是她时时帮衬,咱们家哪里有今日,三姑娘待你不薄,她不图你金也不图你银,只是看中了你这个人,你莫辜负了她,”王氏一顿,又言,“说句不该说的话,此生,若是你能娶了三姑娘进门,便是你的福气了,你莫要不识好歹!”
“是……”钟明齐也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哽咽,咬着牙应了这么一句。
若是能娶到季芊婷,的确是他的福气了。
当年他初入官场,无权无势却一心要做大事,亲自请命去剿江匪。
江匪盘踞江口两岸多年,在他们身上折了多少兵马都惨败而归,他看中了这个机会,殊死一搏,那时不顾一切随着他的,是季芊婷。
最后江匪暗夜偷袭,朝他们射毒箭,还是季芊婷不顾一切的为他挡了那么一箭,他才得以全身而退。
季芊婷中箭后,命虽然勉强保住,可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毒素未完全清除,最后一点儿一点的蔓延至全身……
想到此,钟明齐嘴角抽搐,想到前世季芊婷死前歇斯底里的哭着问他:她变成如今这样,她不会有孩子都是因为谁!
因为他钟明齐。
都是因为他钟明齐!
“啪”地一声,竹筷子在他手中折断,这一声脆响将他从过去的思绪中拉扯回来。也惊了王氏。
王氏茫然的望着这边,不问不讲话。
母子之间,安静的默契。
王氏明白,儿子这是遇上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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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的微光从窗子缝隙射进来,季芊婷将窗子推开,落在窗前的小雀儿叽叽喳喳的扑腾飞开,房间里顿时亮堂许多。
季芊婷用力吸了口气,微风送入窗棂,将她垂在身后的长发微微吹散。
她瞧着文竹端着水过来,二人相视一笑,她坐到妆台前,任由文竹给她梳妆。
“姑娘今日心情不错?”文竹微微弯了身子,透过铜镜看着季芊婷的神色,黛眉微弯,眉目含笑,可不就是心情不错。
季芊婷不说话,只抿着嘴笑,今日得以见自己想见的人,可不就是得高兴一些。
文竹在妆匣里扒拉来扒拉去,也挑不出几个适合赴宴戴的首饰,颇有些恼火。
季芊婷抬手指了一对木槿花碎玉步摇,“别挑了,就这个便成。”
文竹将那拿在手里,仔细打量,也就是这首饰看的过眼,也不过是矮个子里拔将军罢了。
“同样是季府的小姐,姑娘这样素,再瞧瞧那两位,大姑娘是嫡女,穿的体面再正常不过,可二姑娘的银子也花得像流水一样,同大姑娘比着穿戴,凭什么?”
“这又不是一天两天,你抱怨什么,”季芊婷挑了一对透圆珠子耳珰挂在耳垂上,与那步摇也算般配,“她有她的姨娘护着,她姨娘是什么人,心眼儿多的同蜂窝一般,木头桩子上都能刮下来二两油,吃穿自然不同我。”
“她整日的想着攀林家二公子,林家也是她攀得上的,”文竹的嘴不嘟囔两句是难受的,几乎每天都要讲上两句,“就怕哪日二公子中了邪,真的着了她的道,被她勾到手,那她们母女,可就得意了。”
“他不会。”季芊婷摆弄着手指轻飘飘的说道,笑眼弯弯,仿佛浮了谁的影子。
“姑娘说谁不会?二公子?”文竹问道。
季芊婷不答,从铜镜中打量自己,觉着可以了,便轻理了发髻,“就这样吧,该出门了。”
文竹起身给她让了地方,上下打量季芊婷,这样素的妆,若不是有容貌撑着,恐怕也要逊色许多。
季芊婷的出现,让季府上下都略有吃惊,尤其是季秋棠。
她同柳姨娘对视一眼,母女连心,想的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芊婷,你今日怎么也出来了?”季文升回过身去,上下打量自己的三女儿。
季芊婷抬眼,瞧着自己父亲,上次见他,季芊婷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偶然一见,竟觉着眼生许多,冷不防的同她讲话,竟然让她生出许多陌生感来。
“我想着,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我若不去,恐父亲无法同旁人说,所以为了不让父亲为难,我便来了。”
季芊婷老实乖巧,季文升也不想难为她,带不带都是一样的,既然她愿意跟着,也就跟着就是了。
见着得了季文升的默许,季秋棠母女再次对视一眼,季秋棠心里犯起了嘀咕,平日去哪赴宴都不跟着,怎的今日去了恒誉侯府就偏偏跟着,再联想到林泊元手上绑的帕子,她很难不往旁处想。
“这小贱人今日是想同我一争高低!”季秋棠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即刻拦下她。
柳姨娘轻扯了她的衣袖,示意季秋棠淡定些,“你急什么,瞧她穿着打扮,哪一点比得上你,今日贵人这样多,哪里轮得到她同你争风头。那边那对母女还没说什么,你急什么!”
柳氏微抬下巴,朝前示意。
相比之下,当家主母刘氏要淡然的多,刘氏也算出身名门,自认为嫡庶尊卑分明,嫡女风范岂是区区庶女能争得去的,索性根本没将季芊婷放在眼里,更何况,她们母女的眼界不在林泊元身上。
季若怡上下打量季芊婷,一身白青的透纱细线装点衣裙,头上只别了一只步摇,毫无华贵之风却看起来清新一些,不过她觉着这对她造不成什么威胁。也就没搁在心上,反而举了团扇遮在唇边悄悄盯着季秋棠发笑,巴不得这两个人狗咬狗。
“时候不早了,快些上马车,一会儿别耽误了。”季文升哪里知道这些人此时此刻想的都是什么,干脆一甩袖子,最先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