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虽然这是邓茹第一次同季芊婷见面,她却很喜欢这个姑娘,同那个轻狂的二姑娘相比,确实要大方得体的多。

二姑娘讨好目的过于明显,这让邓茹觉着很不舒服。

“这样子别致,少有姑娘家喜欢翠松图案。”邓茹将荷包递还给季芊婷,她接过,重新别回身上。

“刘夫人当常带几位姑娘来府里转转才是,我没有女儿,就是这般羡慕旁人有女儿的。”

刘氏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咬不准侯府夫人这话的意思。也只能笑脸应承下来总是没错。

“你们且先在院子里玩着,我先去看看老夫人。”邓茹托词道,目光淡淡扫向季芊婷。

众人应下,待邓茹走后,季秋棠眼角睨上季芊婷。

即便穿得这样素,也盖不住那清丽的气质。

方才邓茹明显对季芊婷青眼有加,她怎能不心生嫉妒。

.

邓茹回了后堂,正巧撞见林泊元换了衣裳出来,整个人看起来情绪不错。

想起方才林泊元同三姑娘说笑的样子,邓茹便忍不住的弯了嘴角,上下打量他后调侃道:“季府的三姑娘今日我第一次见,人安静,倒看着不错。”

邓茹没头没脑的这样说来,倒让林泊元有些心虚,林泊元故作镇定整理衣袖,眼神略飘,“母亲说什么呢?”

“怪不得你哪家的学堂都不去,偏偏愿意去季府的,母亲又常听说,你总是喜欢和季府三姑娘过不去,如今见了她,方知其中缘由,”邓茹一顿,“姑娘大方得体,倒和她姐姐们不同,只是你一味欺负她,怕是不合适。”

“我哪里欺负她,我若真想欺负谁,那人就甭想在京城待了。”林泊元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是美的,因为言辞之间分辨得出,母亲并不讨厌季芊婷。

“别装了,我看的出来,你对她有心思,你若愿意,便将她娶了,先做侧室,她父亲官居四品,她又只是庶出,做你的侧室,也不算委屈了她。”

“不成,”林泊元一听侧室便变了脸,“什么庶出不庶出的,在我这里根本不作数。我说真心在乎谁,绝不会让她做侧室。”

邓茹倒是没想到他态度这般坚决,本来方才的话只是试探,没想到他却当了真。

“想不到我儿居然有这份心思,”邓茹同庆妈妈相视一笑,“只是不知你是一厢情愿还是你们二人心意相通?今日也是好机会,不如我去替你问问她如何?”

“不要去问她!”林泊元一口否定,他觉得他现在就是一厢情愿,纵然他有意,可两个人之间横亘着一个钟明齐。

季芊婷时常躲着自己,可对钟明齐却不一样,对此,他是没自信的。

他虽然未得肯定,却也不敢贸然求证,生怕季芊婷的心上人是钟明齐。

那时候,便是一点儿盼望也没了。

“不要去问……”林泊元低叹一声,“我的事,母亲不必管。”

.

待得林府开席,已是近了中午,太阳正盛,园子里支了遮光的纱帐,看台上请了戏班子唱戏,好不热闹。

季府三姐妹同京中闺阁女子同坐一席,季芊婷抬眼瞧了纱帐外的天色,薄纱将阳光挡在外面,可温热却是丝毫不减,眼见着季秋棠脸色微红,额头已然沁了细汗。

她的体质,向来出汗甚多。

这会子觉着身上异常,往日用了这个药是不出汗的,可今日不但觉着两侧腋下潮湿,好像出汗比平常更多了些。

她那股子不自在藏不住。

季芊婷冷眼瞧着她,知道是那粉末已经开始失效了。

不多时,席上已经有股子怪味儿渐渐散发出来。

“这什么味儿啊。”席间一女子最先受不了这味道,取了帕子挡在鼻子下抱怨起来。

“闻着好像狐臭……”有人低声接话。

“这么难闻,也不知盖一盖的……”

底下人窃窃私语,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这味道怪异难忍,闻起来觉着刺鼻恶心,像是糊了锅底的死老鼠,又糊又干臭。

众人面面相觑,开始四处寻这味道的来源。

季芊婷余光瞥见季秋棠这会儿已是坐立不安,双臂紧紧夹在身体两侧,一动也不敢乱动。

春末衣衫单薄,阵阵狐臭味儿从季秋棠身上传来,风一吹动,惹得众人蹙眉。

这味道传到隔壁桌,一几岁的娃娃四处乱闻,顺着臭味儿一路闻过来,最后在季秋棠身边停住,大声呼道:“姐姐你身上好臭啊!”

童言无忌,说的却是最真。

这一声童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拉扯到季秋棠的身上,眼见着季秋棠的脸由红变白。

季秋棠的脸上挂不住,也顾不得失礼,起身朝外奔去,不知所踪。

由此,许多人都知,季府二姑娘身上有严重的狐臭

季秋棠在京中官家女子中人缘不算太好,因她势力拜高踩低,结仇不少,今日的事便成了个大热闹,让她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无疑也是给平日的对家送去了机会。

别说是外人,此刻她发觉,就连刘氏和季若怡也是讪讪的发笑。

季芊婷猜测,这件事不过两日便会传得沸沸扬扬。

她轻呷一口茶,心中顿时顺畅不少。

.

从恒誉侯府回来之后已是傍晚,天阴沉下来,不过多时便下起了濛濛细雨,雨丝成帘,在窗前遮成一条条细密的纱网,院中才萌发的嫩草被春雨滋润,显得越发的翠丽。

“过两日你来府里陪我聊聊天,我也同你学一学这翠松的绣法。”——这是季芊婷今日离开恒誉侯府前邓茹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记得清楚。

今日邓茹对她这般看重,是因为林泊元的缘故,她明白。

思绪飞远,一下子又被藤架下忽然出现的一抹身影拉回。

季文升黑着脸匆匆朝这边走来,身后小厮双腿紧倒替他撑着伞。

该来的总会来,长这么大,季文升来到这院子的次数有限,这会儿黑着脸过来,季芊婷也明白他是为了谁。

听见季文升进门的脚步声,季芊婷起身,淡淡的唤了声:“父亲。”

季文升心口憋着气,盯着面前的女儿轻咬了后槽牙,良久才开口,“今日的事,是你做的?”

季芊婷抬眼,并未搭话,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当然是为的她宝贝二女儿季秋棠。

季文升瞧着季芊婷那一脸无辜,有了片刻的迟疑,可今日这事闹的难看,他也不得不过来问个清楚。

“你柳姨娘已经去派人查过了,那脂粉铺的掌柜说你曾经去过。”

季文升负手而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季芊婷的神色变化。

“是我做的。”她出手的时候就没想否认,能查到她身上,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查看那粉,再去铺子里问掌柜即可。

她承认的这般痛快,是季文升万万没想到的。

季文升一时语塞,良久才不解的指着她鼻尖儿问:“当真是你做的?你为何如此害你二姐在众人面前出丑?”

他颤抖的指尖儿正杵在自己面前,让季芊婷觉着十分不适,她朝后退了一步,冷然道:“二姐……从小到大,她可有哪一日做出了姐姐当有的样子,她在众人面前欺我辱我,父亲不是也清楚吗。”

“就因为如此,你便这样对她!”料是季文升没想到平日里不声不响不哭不闹的季芊婷能在他面前如此淡然的讲出这番话,着实吃了一惊。

“我本不想理她,但那日,她出言不逊,辱我姨娘,这件事我不能忍。”季芊婷重声说道。

“看不出,你竟是这般歹毒,你可知今日她丢了多大的脸,你往后让她如何做人!”季芊婷越是平静,季文升便越是生气。

“我难道不是父亲的女儿吗?”季芊婷眼中蓄了一层薄雾,眼圈儿微红,望着自己面前的父亲突然觉着陌生。

记忆里的父亲很少同她讲话,明明知道自己在府里过的如何也不闻不问,只纵容着季秋棠欺负人。

如今又是如此,他的二女儿受了委屈便来质问。

“今日我做的,只是还击罢了,季秋棠多年来给我的委屈,我只报这一次,就当给她个教训。”

“你这畜生!”季文升也红了眼,想到自己女儿今日在外面丢了这样大的脸,一时冲动上头,口不择言。

此言一出,连季芊婷也愣住了,父女多年,当真是没什么亲情的,否则怎会如此骂她。

季文升为何如此,她清楚。

刘氏出身高些,季文升依靠她娘家才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在府里,刘氏说一不二。

二人成婚多年,因为她身体的原因只生了季若怡一女,后纳了柳姨娘,费尽千辛万苦也生了个女儿。刘氏为了堵旁人的嘴,便又让季文升纳了季芊婷的生母,当时夫妻二人约定,无论如何,都是纳的最后一妾。怀孕时季文升都将希望寄托在她生母身上,谁知多期待便有多失望,到头来还是个女儿。

季文升一心求子,最后全部希望都落空在这母女身上,他自然恨,捎带着不待见这母女。只养在府里不闻不问。

“多谢父亲夸奖,”季芊婷挺直身子,微扬了下巴,勉强压了心口的哽咽,“今日我这样反击,还是得谢谢你们步步紧逼。”

“你……”见她这样嘴硬,季文升抬手便要打,正巧文竹进来,扑跪在季文升面前,挡了季文升。

“老爷,求您放过姑娘吧,姑娘过的苦,也是实在气不过才这样……”

季文升一脚踹开脚下的文竹,巴掌便要再次扬过来,季芊婷瞪了眼,没有丝毫惧怕,反而冷笑道:“父亲心里有气,打就是,只是这一巴掌下去,父亲不后悔就好。”

季文升瞧着面前季芊婷冷意森森的笑,真就有所迟疑,巴掌举在半空,问道:“你什么意思?”

“父亲今日这巴掌只要冲我脸上扬下去,明日大理寺便会收到父亲藏在书房暗格中的账册,”季芊婷声调抬高,“那账册上面记的每一笔,都是流水的银子。”

闻言,季文升脸色一阵青白,下唇微微哆嗦,下意识地讲:“你说什么?”

前世季文升贪赃枉法被人告发,抄家时在书房一暗格中搜出一本账册,都是他为官这么多年或入过出的流水铁证,最后还是官至尚书的钟明齐勉强保了他一条命。

也是那时候季芊婷才知道父亲这么多年居然贪了这么多银子。

重新来过,眼下那本账册还安静的躺在他书房的暗格中。

“父亲账册上记的每一笔我都清楚,我在季府几乎没有容身之地,若你们步步紧逼,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是如何得知?”季文升的胳膊都已经僵住了也想不起放下,此时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私密的东西,就连刘氏都不知道她又如何得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季芊婷淡淡道。

季文升微眯了眼,将胳膊放下,从前居然真是小看了这个小女儿。

“你不会告发我的,若是季府出了事,你也逃不了干系。”他试探道。

“父亲怕是忘了,本朝律,检举亲者不入刑。”季芊婷一顿,“我在这府里过的日子,还不如平常百姓家,即便季府出了事,倒霉的肯定不是我。”

她这样冷静,条理清楚,倒真让季文升刮目相看,观着她的神色,季文升忽然意识到,她并非是说说而已。

“芊婷,我可是你爹啊!”季文升眼下已经忘了自己今天过来是为了给季秋棠讨回公道,这会儿不但公道没讨来,还将自己给搭进去了。

“父亲还是回去吧,往后我只想安静的过日子,父亲若是有心,便去劝劝你的女儿们,离我远一些便是。”

这话,倒像是给季文升吃了颗定心丸,觉着这件事大有缓和的余地,只要安抚好她便是,一个丫头片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季文升连连点头,脸色恢复如常。

“爹知道,你自小便懂事,同你两个任性的姐姐不同,”他轻叹一口气,俨然一副慈父姿态,仿佛与先前黑着脸进门又要抬手打人的不是一个人,“从前是爹爹对你的关心不够,委屈你了……”

变脸之快,让文竹都侧目。

季文升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变脸的本事出神入化,他越是这样说,季芊婷便越是觉得心寒。

他这般对待自己,不是因为亲情,而是因为自己抓了他的把柄。

她苦笑一声,到底是半点儿亲情也感觉不到。

“季芊婷你给我滚出来!”柳姨娘如同疯妇一般闯进院子,高声叫嚷着,势要活撕了季芊婷一般。

季芊婷看向窗外,不慌不忙,目光转回到季文升脸上。

季文升一阵脸绿,未等季芊婷发话便去门口拦了柳姨娘。

“你闹什么!”季文升大声呵斥道。

“老爷!”柳姨娘一见季文升,变脸速度更是快,由先前的泼辣转化成了哭诉,一拍大腿眼泪便流了出来,哭的凄惨,“老爷,你要给咱们女儿做主啊,季芊婷这小蹄子可将咱们女儿害苦了,她在粉里参了药,害得咱们女儿这样惨,老爷定要狠狠地处罚她才是!”

柳姨娘边哭着,边像脱了骨一般朝季文升扑去,季文升现在哪里敢惹季芊婷,她这样过来闹,无疑是火上浇油。

“你整日就知道闹,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自己得了这毛病,不好好在府里待着,大热天的倒去赴宴,怪得了谁!”

季文升一席歪理惊了柳姨娘,也惊了屋里坐着的季芊婷。

她手指在茶盏上划圈儿,这会儿顿了下来。

柳姨娘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儿,眼睛一眨巴就落下两颗,怎么也想不通今日老爷居然不向着她们说话,反而斥责起来。

“老爷……”柳姨娘一时语塞,不可置信的望着季文升。

季文升双手微抬,“出去出去,往后少来这里闹,棠儿的病,找大夫好好医治,芊婷这里我会处理。”

“老爷,那蹄子害的咱们女儿这样惨,您就这样放过她!”柳姨娘指着窗里的季芊婷说道。

眼下季文升一个头两个大,生怕激怒了屋里的人,又呵道:“放肆,你一个做姨娘的,怎么这样说话,芊婷也算是你的女儿,你这样口不择言,像什么样子!”

“今日我将话搁在这里,谁若是再敢来找芊婷的麻烦,我便家法处置。”

季文升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的,柳姨娘分辨得出来,只是她怎么都想不通透,今日为何他这样护着季芊婷。

柳姨娘是聪明人,虽心里有气,也知道今日古怪,闹下去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适当收敛,恶狠狠的盯着窗子里的姑娘,也不敢再出言不逊。

季芊婷只在屋里冷笑,这是第一次,父亲站在她面前护着她,原因却让她觉着可笑。

她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世间给与她的爱都是这般稀薄,处处都充斥着目的性。

院子重新归于宁静,这会儿连雨都停了,两行热泪终是滚落下来,滴在手上滚烫滚烫的。

若世上无人护她,便只有她护自己了。

.

柳姨娘自是不安分的,在季文升那里莫名其妙碰了钉子,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跑到刘氏那里哭诉。

平日她在刘氏面前马首是瞻,做得一副仆人模样,刘氏见她机灵,这才没有为难过几次,不过这母女眼高于顶,素来内里也是看不起柳姨娘和季秋棠的。

从柳姨娘这里听了前因后果,这才知她方才碰了钉子,季若怡举着团扇将脸别过一旁强忍笑意,只听刘氏开口不咸不淡地说道:“想不到这三丫头竟然有这般心思,更想不到二丫头竟然有这毛病,还能不声不响的藏这么多年。”

“这三丫头也忒坏了些,害的我们秋棠在众人面前出丑,”柳姨娘嘤嘤哭的凄惨,帕子湿了一大片,“老爷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倒向着三丫头说话,我去了那丫头的院子,不但没讨到便宜,反而被老爷训斥了一番。”

“说到底,三丫头这样做也是情有可原,秋棠平日要尖儿,处处压着三丫头,前两日我听说还跑到她院子里闹了一场,骂的难听。不是我说你,今日三丫头做的虽过,可也算是情有可原。”刘氏眼下只等着看热闹,说的都是风凉话,听的人冷飕飕。

柳姨娘本意是跑来找刘氏做主,谁知她倒也没有这个意思,一时有些犯难,眼珠子一转,又道:“骂两句又如何,不疼不痒的,她若气,还嘴也就是了,姐妹之间打打闹闹再正常不过,她倒好,费尽心思让她姐姐这样出丑,往后秋棠可怎么见人。别说秋棠了,只怕大姑娘也会受此影响。”

“姨娘这话说的,这味道是二妹身上传出来的,与我何干。”季若怡转过头来,颇为不解。

“大姑娘,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事既已经出了,就难保旁人不会乱传,你们是姐妹,别人只怕也怀疑这毛病不止秋棠才有。”柳姨娘一抽鼻子,“远的不说,只说这太子殿下选妃在即,无论正妃侧妃,哪怕东宫里的一个侍妾首要的便是身子不能有异味儿,这可是人人皆知的,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难保大姑娘不会惹人怀疑。”

柳姨娘一番话,正中季若怡要害,她是一心想要进东宫的人。

季若怡眉头微蹙,觉着柳姨娘说话也有几分道理,虽说今日丢脸的是季秋棠,难保火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这样说来,姨娘可有什么补救的办法。”旁的季若怡倒是不担心,可能是若真的牵连到自己她便坐不住了。

柳姨娘见她上钩,彻底不哭了,再抽一下鼻子低声道:“这也好办,为了堵旁人的嘴,总得有人将这件事担了,到时候将所有事都推倒到季芊婷身上便是,与其连大姑娘也被连累,不如只死她一个。”

“姨娘这是有主意了,不如说来听听。”

季若怡一抬眉,来了兴致。

柳姨娘一笑,凑到季若怡和刘氏跟前低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