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

风云流转,山海依旧,再是一季轮回时?,即便?是宽大的衣袍遮下,侧面也看?得出季芊婷的孕肚,像一只圆滑的球,扣在肚子上。

她一只脚才踏出门,便?觉肚内一阵蠕动,她脚步一顿,满目笑意双手抚上圆滚滚的肚子,隔着肚皮同里面的小人儿说着悄悄话。

嬷嬷端着点?心过来,正瞧见这一光景,见她以?这般怪异的姿势站定,还以?为她身?子不适,忙将东西随手搁到廊下,小跑过来,搀扶住她:“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

见嬷嬷神色紧张,季芊婷忙解释,“没,是宝宝在肚子翻身?呢,我怕扰了他,就没再走动。”

嬷嬷闻言,这才稍稍安心下,她从前在方府里供事多年,是府里的老人了,此次林泊元带兵走了,将她留在季芊婷的身?边,为防不测,并未让她们留在方府里,而是辗转出城,寻了一处僻静的宅子安顿下,想着,万一有什么,京里的人也难寻到这里。可若是留在方府,怕就没这么安全了。

非常时?期,需得千万分?的谨慎才成。

嬷嬷扶着季芊婷慢步来到小院树荫下,又取了软垫给她垫到身?下,在一旁摆弄了两下手指,说道:“细算起来,夫人临盆就这两日了。”

说到此,除了初为人母的喜悦之情,剩下再多的,便?是对?生产的时?的未知恐惧,既盼着孩子出世?,又怕出世?,也是矛盾。

瞧着她脸色微变,嬷嬷是过来人,自是明?白她心里所想,浅笑一下柔声宽慰道:“夫人怀的这胎,像是来报恩的,必不会?让娘亲受罪的。”

“怎么说?”季芊婷来了兴致,方才心口那点?淡淡的恐惧立即被她抛到了脑后。

“你看?,你从孕初起,便?没吐过,现在都快要生了,身?子一点?没走形,连脚都没肿,除了肚子大些?,和常人哪里有异,”嬷嬷说着,轻拍了季芊婷的手背,“在我们老家,说这样不折腾娘亲的孩子都是来报恩的,富贵之人。”

这话似是正说到季芊婷的心坎里,哪有母亲听了会?不欢喜,将手掌轻轻覆盖于肚子上,里面的小人似是感受到了母亲的心意,又在肚皮中转动了两圈。

富贵不富贵的另说,只要一家人平安便?是最好。

她将目光收回,投到远处去,眼?中迷茫神色依然。

自打林泊元上次离开,已是半年有余,因为他放心不下,所以?始终不让自己行?于军中,只能安顿在此。

若是平常,她即便?是偷偷跟着也要跟去的,如今不止是她自己那么干脆利落,身?上还有了更重要的牵挂,她便?不能再如平常那般任性了。

孩子就像个千金坠,将她压在原处。

她的心牵在林泊元那里,他不在的这些?时?日,她每日都是反复瞧着他写来的书信过活的,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正当头,肚子沉了一下,肚皮随之发紧,将她思绪扯回,眉头微皱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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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宫。

二皇子寒壁自登基以?来,便?没过过两天安生日子,不是今日这处起兵,就是明?日那处造反,说起来不过都是小虾米,稍派些?兵马出去便?可平乱,可唯一一个难嚼的只有林泊元。

他一头扎到定州,和方氏连手,掀了他半个江山。

直到如今。

上位后他本性暴露,加赋税,四?处建行?宫,随意杀人取乐,谁若是敢在他耳边说句不顺他意的言辞,他便?直接开口叫杀,久而久之,朝上无人敢开口,朝政皆由舅舅把持。

内侍匆匆进?殿时?,寒壁正背对?着殿门口盘踞而坐,身?上只着一身?宽松的龙锦纹绣寝衣,长袖拽地,自斟自饮,长发披散于身?后,形同鬼魅。

随着殿门一开,殿外的喧闹吵杂声顺着殿门缝隙挤入耳畔,他一时?间觉着扰得很。

内侍扑跪在地上,帽冠不齐,满目惶恐,“陛下,林泊元的兵马已从东定门进?城了,您快逃吧,再晚或是迟了!”

寒壁眉目微垂,如在梦中,喝了一夜的酒,他有些?醉意,晃荡着起身?,却踩了长袖,再次磕绊跌倒,手中的酒壶顺势滑落,一摔几瓣。

重新站起,脚下重心不稳,需得扶着身?侧黄铜仙鹤九环灯才站得住,他举目望去,殿外火光四?动,人影纷乱,定是宫人们得知今夕不保,抢了值钱的东西纷纷逃命去了。

“如今大势已去,连他们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都敢在朕的面前放肆,”他一扬袖口,手指门口,顿觉眼?花,看?人都是重影,嘴里依稀吐着醉话,“待朕亲自前去弄死林泊元,这天下还是朕的,谁也抢不走!”

他狂笑起来如同疯癫,抽了黄龙剑匣内的青玄宝剑冲出殿门,随手扯了一个正从他面前跑过的宫人,一剑便?刺下去。

鲜红的血染红他的寝衣,他光着脚,一路杀人,一路狂笑。

天下之大,都不再是他的,人再多,也没人再愿护他。

当林泊元杀入皇城中的时?候,日头才自东方积云中破层而出,林泊元踏着第一抹白光持刀而入,银色盔甲护于周身?,衬得他高挺的鼻梁如长剑一般,气峰朝阳,他只身?朝宫中最中心而去。

宫门打开,血流成河,地上狼藉一片,满地的宫人,不知被人杀了多少,尸体横生,早已没了生气。

寒壁仍旧只穿着昨夜的那身?寝衣,头脸已结了血痂,看?不出本来颜色,身?上前后亦是被血红色浸透。

玄剑早已被他丢在一侧,相比昨夜,他目光清明?,从未有过的清醒。

“你来了。”寒壁单手撑地,摇晃着起身?,昨夜的酒气散得干净。

这么长久的时?日,他昼夜饮宴生歌,白日梦中沉沦,而今破天荒的见了一次初升的太阳,竟有些?陌生感袭来。

立于他正对?面的林泊元并未答话,一双眼?若秋后深潭,无一丝温气,似在盘算,眼?前这人的性命该如何拿走才更利落漂亮。

“早知你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后退,立于石阶之上,身?量这才可以?和林泊元平齐,唯有此刻,他才能感受得到,他还是个帝王,“到底是我当初小瞧你了。”

“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我来?”他向来不喜废话,眼?见于此,没什么比取了他性命然后归家寻季芊婷更重要的事了。

出来的太久,他想她了。

“给你,什么都给你,江山也给你,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寒壁方才还笑的张狂,下一瞬便?变了脸,五官聚集在一起,扭曲成一坨,跪到了林泊元的面前,“你我好歹是同父的兄弟啊,只要你放了我,我保证再不做恶事,再不会?了,再不会?随意杀人!”

冷眼?于脚下之人,无异于在看?一条狗而已,他从不是只听旁人一两句便?能心软的人,对?他更是。

他嘴角呤着一抹冷笑,无心再听其他,长剑高高扬起,正遮了日光从这个角度洒下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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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德宝带着人从京里来到县郊宅院时?,已是一个月之后,他独领圣命,带着一队人马将季芊婷住的宅院护住。

院门推开时?,季芊婷正立在院中晒太阳,怀中还抱了一个小团子,小被包裹睡得正香。

这声势浩荡之气破门而入时?,季芊婷见了许多官兵,正摸不清是敌是友,下意识的抱着孩子朝后退了两步。

直到见到德宝瞬间,脸上的紧张阴霾尽数消散。

见德宝气定神闲,一身?锦龙傲云长袍加身?,便?知一切大定。

“夫人,成了!”德宝见她便?跪下抱拳施礼,急急将这个好消息通知于她。

一旁嬷嬷反应倒快,见况一拍大腿,喜悦之色溢于全身?。

反之季芊婷懵在原处,良久才反应过来,德宝口中的成了,所指为何。

“他还好吗?”现如今,她只关心一件事。

德宝重重点?头,“一切都好,只不过现在天下未平,公子实在是走不开,便?遣我来接您!”

德宝转头朝一侧嬷嬷道:“嬷嬷,简单收拾一下,便?出发吧。”

“唉!”嬷嬷顺气应着,目投旁处,见季芊婷并无它意,便?当默许,转身?利落的跑去拾掇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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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才平,百废待兴,万里山河茫延无边,是为季节兴替最好时?节。

车轴滚过的黄湿土地由南至北铺就一道绸锦,承着无限的期许一路朝前。道路两侧风吹麦浪,似有一双温柔的巨手细致抚过,所到之处散发阵阵麦穗香。

季芊婷归心似箭,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望着眼?前不断浮动的风景心猿意马。

离开京城时?,是对?未知的忐忑和不安,再归来时?心境如踏长歌怀采薇。此生所有的安定,皆来自于那个人。

这世?终归不负。

她庆幸万分?。

长队护送,无论入哪城皆有官员接应,周到细致,无一人敢怠慢,所到之处百姓皆退避三?舍,众人鲜见她容貌,对?她所言所行?亦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多口耳相传这是定州方氏贵女,还是将要登基的新帝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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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芊婷带着孩子终在林泊元终日期盼中回到京城。

巍峨恢宏皇城之下,他亲自出来迎接,只为了可以?早些?见到母子二人。

因朝政大变,他没能亲自见到儿子出生,视为大憾,可在见到季芊婷安然无恙的瞬间,他便?无比满足,所有的憾事皆抛到脑后。

世?间万物,唯有季芊婷是神赐给他的偏爱。

微风不燥,流霞漫城,林泊元在看?到远处徐徐而来的马车时?便?下了车撵,大步朝她迎过来。

马车两侧悬挂的铜花铃铛响动清脆,悦耳动听,铃心垂落的藕荷色流苏随风荡漾,俏皮生姿。

一只修长莹白骨节分?明?的手自车外探进?帘子,小心翼翼的将其掀开,却意外的听见婴儿的轻嘤声。

仅此一声,如同山间细雨,润世?间万物,化天下万寒。

他从未想过,仅仅一个丸子,就在看?见他的瞬间,这辈子便?都联系在一起了,这便?是血脉的神奇。

“看?,你爹来接我们了。”车内传来季芊婷的低语,面目柔和,将万千情愫都暂且搁置心里。

“你瘦了。”他望着她心疼道,与丸子相比,还是心上人更重要些?。

“你也是。”她回。

暂且让丸子由嬷嬷抱着,他将季芊婷抱下马车。

到底外头风景不似马车里那一亩三?分?地,出了车后便?见着城下浩荡兵马围城而立,放眼?一望恢宏一片。

第一次见这阵势,季芊婷再瞧自己未落地的双脚,不免心里觉着有些?窘。轻敲打他的肩头低声道:“将我放下来吧,我自己走。”

闻着怀中软玉温香,是他肖想了许久的,他素来霸道偏疼,怎么肯听她的,乖乖让她下来。

不说还好,一经提醒他抱得更紧了,“我就是要抱着你,一步一步走进?这皇城里,往后,你便?是这皇城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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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霞最终被泼墨似的夜色替代,汐凤宫内,殿内灯火柔和,季芊婷亲自将小丸子哄睡了才交给嬷嬷带下去睡。

殿内宽广气派,却安静,铜壶滴漏的声音脆声好听,格外清晰。

林泊元忽命人熄灭了殿内的烛火,稍许,借着旁处的灯光照过来,季芊婷见林泊元的脸庞忽明?忽暗,可目光却灼灼有神,如同往常一样深情款款。

“你随我来。”他忽然轻柔握住季芊婷的腕子。

长袍拽地,衣袂飘然,她脚步随着他,同从前那样。

由他拉扯着绕到殿后,一高台赫然在目,白日入殿忙的跟什么似的,大殿内外还来不及细看?。根本不知殿外深有玄机,不过循目望去,只看?一眼?,便?知这高台是看?风景的好去处。

长阶陡峭,可手在他掌心拉扯着,她便?也不觉着忐忑。

二人并肩缓步直上,直到最高处才停下。

中秋将近,一轮近乎完美的满月挂于正中央,俯瞰过去,多少亭台楼阁,琉璃殿宇皆被包含在它朦胧光芒之内,显出各自轮廓。

二人身?影缥缈清晰,如同一双剪影,恰到好处的贴于最高处。

高处不胜寒,风随之扑面而来,将季芊婷的头发吹散,她不由吸了吸鼻子,仍旧舍不得眼?前美景。

见状,林泊元脱下身?上玄青色的长袍披在她身?上,而后将她瘦弱的肩膀一把搂过扣入怀中,沉声问:“这里你喜欢吗?”

“喜欢,”她顺势又往他怀中贴了贴,“喜欢,你在哪里,我便?喜欢哪里。”

于他而言,这便?是这时?间最动听的情话。

“芊婷,得你,我何其有幸。”

他一时?动容,将他搂过,唇重重吻在她的发顶,毛茸茸的,扰着他的心神。

下一刻她忽然抬头,迎上他的唇。

“该庆幸的是我才对?。”唇齿相磨间,这句话她讲的含糊不清,可她想,他定然会?懂。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