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南阳官驿之中,许林被黑甲护卫提着进门,毫不客气地将他押在萧西棠面前。他双手被缚,面上犹带着昨夜未散的酒意,眼中满是茫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自到了南阳以来,萧西棠不喜许林在自己面前晃悠,他便识趣地没有留在南阳官驿。

要许林说,这南阳官驿,如何比得了郡守准备的别院舒坦?

仗着萧西棠看不见,许林每日便是参加一场又一场的宴饮,昨夜更是饮酒至黎明,直到天边泛白之际才在舞姬陪伴中睡下。

今日,他是被永宁侯手下亲卫闯进门,直接从床榻上捆了带来此处。他一开始还在叫嚣,永宁侯护卫听得烦了,抓了块破布堵了他的嘴,在门前才拿了出来。

此刻在萧西棠面前,许林脑子发蒙,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他歪歪扭扭地站着,连向萧西棠行礼都忘了,黑甲护卫冷哼一声,一脚踹在他膝盖,许林便毫无防备地跪了下去。

“你——”他羞恼地转过头,正要发怒,忽地想起这是在萧西棠面前,动手的黑甲护卫是他的亲卫,轻易不能得罪。

想到此节,他又强行收起脸上怒意,回过头对着萧西棠露出一个很是谄媚的笑。只是脸上神情转变太快,看上去就很是滑稽。

永宁侯萧西棠坐在主位,近乎漠然地看着一身脂粉香的许林,北军之中,如今竟然混进这样一个废物,还当上了校尉。

“侯爷,您这是作甚?”许林讨好地对萧西棠笑着。

永宁侯萧西棠是他得罪不得的人物,纵使许林此时一肚子怨气,也不敢表露分毫。

萧西棠将那张血书扔在他面前,冷然道:“今日有数十南阳百姓,联名血书,当街喊冤。”

什么?!

许林听了这话,当即出了一身冷汗,他对自己近日做了什么还是心中有数的,但他料定了那些南阳百姓身份低微,绝不敢做什么。

此时听了萧西棠的话,许林只觉满心恼怒,那些贱民,他们怎么敢?!

他低头瞧了一眼地上那封血书,抬头道:“侯爷,你可不能听信这些贱民胡言,我……我……是被污蔑的,那些贱民污蔑我!”

只是他支支吾吾,急出满头大汗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若非真有其事,这些南阳百姓,有什么理由要陷害他?

“本侯已遣人查过,血书所言不假。”萧西棠自高而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许林,语气平淡,却叫人平白觉出一股寒意,“许校尉好大的威风。”

事情来由并不算复杂,许林这个草包行事也未曾遮掩什么,前后不过两个时辰,来龙去脉便由永宁侯府护卫呈奉在萧西棠案前。

“侯爷……”许林面色惨白,哑口无言。

蠢货。

见他连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萧西棠没兴趣在这样一个废物身上浪费自己的时间,冷声吩咐道:“将他压下去,锁了经脉,杖七十,日后带回京都,在御前再行问罪。与他一同为恶者,杖五十。以许林为首,枷三日,游街示众。”

锁了经脉行刑,整整七十杖,打完自己怕是要没了半条命!

许林以为,自己是景帝下令护送萧西棠的,他怎么也该留点儿情面,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留情,甚至还要将自己等人游街示众!

许林脸色大变,色厉内荏道:“永宁侯,我乃堂堂北军校尉,论理该听陛下号令,如何轮得到你随意处置!”

“拖下去。”萧西棠淡淡道,全然没将许林放在眼中。

黑甲护卫听令,上前提起许林,他奋力挣扎,很是狼狈:“萧西棠你敢!我妹妹侍奉御前,你若是敢动我……”

萧西棠抬手,一道灵力闪过,许林便被击飞出几尺外,死狗一样躺在地面。

他喘着粗气,眼中带着刻骨的怨毒。

“侯爷。”中年护卫走入房中,抬步跨过许林,径自在萧西棠面前躬身,“人已经带到门外。”

“带进来。”

商宁踏入房门时,耳边正响起许林的叫嚣:“萧西棠,走着瞧,等回了京都,我定要在御前告你一状,便你是永宁侯,也无权处置北军校尉!”

这个人,就是许林?

她偷偷瞧了许林一眼,只见他狼狈地倒在地上,双手被缚,口中还不停叫嚣着什么。

中年护卫冷漠地看向许林,眼中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真是不知死活。

萧西棠似是不耐,他抬手一指,隔空点在许林丹田。

下一刻,许林便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惊得商宁眼皮一跳,她能看出,永宁侯这一指直接毁了许林的丹田。

她抬眼,对上萧西棠冷漠的眼神,心中不由一跳。

这个人,很可怕。

商宁听说过不少关于萧西棠的传闻,心中其实对这位景朝的大英雄也有几分憧憬。只是见了面,她才发现,这位永宁侯和传闻中,和她想象中,都全然不同。

萧西棠的容貌,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好,只是任何人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都会为他一身气势所慑,而忽略那张出色的脸。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可他那双眼,实在太冷了些。

目光不过交错短短一瞬,萧西棠便收回了眼神。

黑甲护卫将毫无反抗能力的许林拖了下去,他哀嚎着,涕泗横流。对于踏入仙途的修士来说,最惨痛的事莫过于废掉他的修为,叫他从云端跌入泥淖。

“这封血书,便是出自你的手笔。”萧西棠坐在主位,徐徐说道。

商宁抬头看着他,这位永宁侯,同她想象之中,实在是不太一样的。

眉目浓郁如墨,发冠高束,永宁侯萧西棠成名于十年前,可眼前之人,瞧上去怎么也不像有三十许。

也对,修士的寿数同普通人又不一样。

当着萧西棠的面,商宁竟然光明正大走起神来。

她不答话,萧西棠也没有开口,最后,还是中年护卫尴尬地咳嗽两声打破了沉默。

商宁终于回过神来:“我只是帮婆婆他们写了一封上告的血书罢了。”

她面上并没有什么惧色,但背在身后的双手却紧紧扭在一处,显出商宁也并非表面那么平静。

“没有你谋划,他们不会有当街喊冤的胆识。”萧西棠的语气平淡而笃定。“说说看,你之所为是何意图。”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商宁身上,让她陡然升起一种被凶兽盯住,毛骨悚然之感。

商宁本能地僵直了身体,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略有些结巴道:“不……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许林害了南阳那么多百姓,横行霸道,我看不过眼,不行么?”

她一双眼中仿佛有波光潋滟,衬得寻常的面容也添了几分光彩。

萧西棠对上那双眼睛,良久,忽然道:“你这一双眼,生得甚好。”

叫他想起一位故人。

商宁满脸茫然,不太明白他这句话有什么深意。

“你叫什么,师出何门。”萧西棠不等她想明白,又转了话题。

商宁险些没跟上他的思路,顿了顿才答:“商宁,我叫商宁,没有师承。我自幼被爷爷捡回去,在山中长大,也是他教我修炼的。前些日子爷爷……过世,我才下山来。”

商宁微垂下头,看在旁人眼中,便是一副黯然伤神的模样。

她在心里默默对商老头说了声抱歉,商宁实在不知道这永宁侯会将她如何,但她自己做下的事,决不能牵连小药庄老小。

而说谎这事儿,讲究的便是九真一假。

商宁一席话中,也只有爷爷过世一句是假,旁的,可都是事实。

“是么。”萧西棠听完她的话,意味不明地吐出这两个字,修长如玉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在桌案上,任谁也难以窥探出他内心想法。

商宁攥紧了袖子,明明萧西棠只说了两个字,她却不由自主感到紧张,甚至有种后退逃跑的冲动。

看着商宁强作镇定的神情,萧西棠缓缓笑了起来,眸中仿佛冰雪初融。

商宁怔愣地看着他,这人笑什么?

“明识境七重,你生在南阳,也是医修?”萧西棠收了笑,又恢复了最初的冷淡。

南阳郡多医修,这少女年纪大约十六七,明识境七重的修为正是不高不低,身上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

商宁站在萧西棠面前,心中缓缓升起一点不妙的预感,她迟疑着沉默地点点头。

“既是医修,便入永宁侯府,做三年医奴。”

商宁顿时瞪圆了眼睛,像只受了惊吓竖起耳朵的兔子,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西棠对上她震惊的眼神,缓缓道:“这天下,尚且没有人能算计本侯,还不付出代价。”

“你该庆幸,自己生了这样一双眼。”

若非如此,就不只是入永宁侯府为奴三年那般简单。

商宁心底陡然燃起一团火。

凭什么?明明是许林害人,她帮忙写就一封血书,令人状告,这难道也有错?

商宁忍不住这样想,她这样想着,也这样问出了口。

“景朝哪条法令定下,我所为应该入侯府为奴?!”商宁语气不善。

中年护卫看着她的举动,微微皱起眉,只觉得她太过冲动。

他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本有些好感,却不想她的胆子比他想的还要大。

哪怕是京都权贵,也少有人敢这样质问侯爷。

“你没有触犯景朝律法。”萧西棠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比商宁高大太多,垂眸望来,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但你冒犯了本侯。”

所以,他要她入永宁侯为奴三年。

商宁抬头对上他的眼,萧西棠看着她,可她知道,她并不被他放在眼中。

堂堂永宁侯,怎么会将她看在眼中。

一只蝼蚁,怎么值得人放在眼中。

商宁想,他是当今景帝亲封的永宁侯,修为深不可测,自己不过是明识境七重的小小散修,他要如何,自己除了俯首听命,还能如何?

她什么都明白,只是……只是心里不服。

她不服气。

房中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商宁微微垂着头,身形僵硬。

良久,她才抬眸,俯身向萧西棠一礼,硬声道:“能入永宁侯府,是商宁荣幸。”

这是商宁第一次直面权利的威势,她不甘、愤怒,却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可她不后悔自己所为。

哪怕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商宁还是会这么做。

若是她不这么做,谁来帮那些被许林害得近乎家破人亡的南阳百姓,谁能为他们出头?

商宁只是没想到,如萧西棠这样权势煊赫的高门贵族,心思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沉可怖。

她帮了人,却把自己坑了进去。

商宁鼓鼓嘴,不就是为奴三年么,就权当是给自己长个教训,往后要再为人出头,行事便要更加小心谨慎,商宁暗暗在心中开解自己。

左右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便要往好处想才是。

商宁这么迅速地服软,识趣得叫萧西棠忍不住挑了挑眉。

还算聪明,不过,也只是一点小聪明。

“侯爷。”黑甲护卫快步进门,在萧西棠面前单膝跪地,“我等奉命前往牢狱释放因许林入狱之人,却遇一女修妄图劫狱,属下等不敢擅专,已将人押来,请侯爷发落。”

“劫狱?”萧西棠轻笑一声,从桌案后走出,他看了一眼商宁,“这南阳修士,胆子倒是一个比一个大。”

“将人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