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景朝都城便称白玉京,在天下人口中,那里就如天上宫阙,叫人神往。
因此这回随萧西棠前去京都,简宁心中的好奇却是远胜过对未知的恐惧。
左右她已经在永宁侯府的契书上签了姓名,既然逃是不能逃的,不如多想想去白玉京的好处。
这几日商宁没再见过曲锦瑟,只听说萧西棠待她以上宾之礼,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还将自己贴身侍奉的侍女派去她身边。南阳官驿之中便暗暗流传,永宁侯这是瞧上了这曲家女,要将她带回白玉京纳为妾室。
曲锦瑟的父亲也因为这般缘故,被南阳郡守传唤,短短几日内便连升三级。
“这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那父亲,昨日平白升了官,以后靠着永宁侯,必定是前途无忧了!”
“可不是嘛,没想到堂堂永宁侯也逃不过美色所惑,怪不得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
“你女儿若能生得这样一张绝色容颜,说不定也能得侯爷青睐——”
洒扫的小吏凑在一处悄悄议论,时不时传出一阵怪笑,却不知道上方,商宁倚在围栏边,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托着腮,心中暗暗摇头,并不认同这些人的想法。
萧西棠,可不像他们口中说的那样,是个会被美色迷惑的人。
商宁想着他那日反常的举动,永宁侯萧西棠应该,也不像是会做出拿人做替身的人。她直觉,萧西棠对曲锦瑟的种种殊遇,都是为了更深沉的谋算。
有句老话说得好,欲先取之,必先与之。
萧西棠一定有所图谋,只是商宁一时实在想不通萧西棠目的何在。
摇摇头,她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她都自身难保了,还操这份心干嘛。
远处一阵嘈杂,商宁循声看去,是今日曲锦瑟出行的车驾归来了。
只见数名侍女侍奉在车驾左右,敛眉低目,行止有度。
车驾停下,侍女扶着曲锦瑟缓步走下,她一身锦衣华服,发间簪了一支缠金紫宝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她容颜交相辉映,让人忍不住看呆了眼。
这几日曲锦瑟常带人在城中搜罗各色特产,毕竟她去了白玉京之后就不一定能再回来,届时这些东西或可一缓思乡之情。
她好像不太高兴?商宁远远瞧着曲锦瑟紧紧下抿的唇角,心中暗暗想道。
也对,她马上就要离开自己父母,跟着那个阴晴不定的永宁侯去白玉京,前路未卜,怎么能开心。
“在看什么?”
耳边突然响起这句话,商宁浑身一僵。
她转过头,胡叔正含笑看着她。
是他啊,商宁蓦地松了口气。
胡叔见她神情,不由轻笑一声。他顺着商宁方才看去的方向投去目光,正好瞧见曲锦瑟被侍女簇拥着走入驿站,胡叔忽然开口问道:“你羡慕吗?”
啊?商宁高高挑起眉。
另一边,回到卧房的曲锦瑟不耐烦地抬手挥退左右侍女:“你们都出去!”
侍女们对视一眼,未曾言语,躬身向她一礼,依言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们都是永宁侯府出身的奴婢,绝不会多嘴逾越一分。
待她们尽数退出门外,看房门合上,曲锦瑟才坐在铜镜前。
她直视着镜中少女微微泛红的双眼,方才在那些陌生的侯府侍女面前强撑出的平静尽数崩塌。
曲锦瑟咬着唇,拿起象牙梳,重重顺着长发梳下。
今日,曲锦瑟去见程修了。这次见面,她本是打算说服他随自己一起去白玉京。
程修与曲锦瑟青梅竹马,入镜湖派后相互扶持,到如今还没有分离过。此番前去白玉京,曲锦瑟心中甚是惴惴,若是程修能陪她一起去,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除了父母,就只有程修了。
曲锦瑟以为他不会拒绝自己,他没有拒绝自己的理由才是。留在镜湖派,他就只能是个默默无闻的外门弟子,但去了白玉京,有永宁侯为倚仗,道途必定能更进一步。
‘瑟瑟,你太天真了!’程修按着她的肩膀,痛心疾首道,“永宁侯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必然是有所图谋,白玉京权贵无数,你我便如蝼蚁,去那里未必是好事啊!”
‘我知道,是因为我生得像永宁侯的故人,他才对我好的……’
‘瑟瑟,你怎么能信这样的话,这或许只是他贪图你颜色的借口罢了!用这样的借口将你骗去白玉京,真到了那里,便只能任他为所欲为了!你难道想做他的妾室么?’
‘更何况,便是真的有什么生得相像的故人,瑟瑟,那也和你没有关系,你若是接受了他的好处,岂不是要做他眼中的替身?!’
曲锦瑟低下头,死死握住自己的衣袖,她知道,程修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永宁侯,是将她当做了他那位故人的替身,否则他没有理由对她这样好。
程修又道:‘瑟瑟,我们去求永宁侯,说你故土难离,不愿随他去什么白玉京!永宁侯前日才惩治了许林,他是个好人,你不愿意,他应当不会强求。’
程修说着,就要拉着曲锦瑟的手出门去。
但这一刻,曲锦瑟却好像触电一样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程修的身形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曲锦瑟,口中喃喃唤着她的名字:‘瑟瑟……’
为什么?
曲锦瑟避开他的目光,咬着唇道:‘不……’
‘我不会同你去。’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有勇气对上程修双目,曲锦瑟的眸光很是坚定,‘我要去白玉京。’
她要随永宁侯去白玉京。
‘为什么?’程修不明白。
他们自幼一同长大,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曲锦瑟,但到了今天,程修才、突然发现,他原来还不够了解她。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
曲锦瑟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师兄,留在南阳,我们就只能是镜湖派的外门弟子,一个校尉,便能叫我们面临破家之祸。这一回,是恰好有永宁侯做主,那下一次呢?’
‘师兄,我不想再回镜湖派了,我不想再做一个看人脸色,任人宰割的外门弟子!’
就算被人欺压也只能忍气吞声,连累得父母陷入牢狱也毫无办法,曲锦瑟已经受够了这一切。
‘哪怕是做永宁侯的妾室,也比现在强!’
程修怔怔地望着曲锦瑟,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曲锦瑟握住程修的手:‘师兄,永宁侯显贵,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在他身边,什么功法灵药不可得?我们一起去白玉京,往后……’
‘那我呢?’程修嗓音干涩,‘你嫁他为妾,可曾想过我?’
‘难道我的心意,这么多年来,你半点不知?’
这么多年,程修一心一意地喜欢着曲锦瑟,尽自己所能对她好。他以为,她也是欢喜他的,她一定会是自己的妻子。
‘师兄,这不重要——’
程修红了双眼,他高声道:‘那什么才重要?!’
‘瑟瑟,你告诉我,什么才重要?’
曲锦瑟哑口无言。
她拉住程修的衣角,轻轻问道:‘师兄,你要留下我一个人么?’
程修与她对视,片刻后,缓慢而坚决地挣脱开她的手,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失望。
原来他在她心中,也没有那么重要。
‘师兄……’曲锦瑟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么多年,程修对她的好自不必说,曲锦瑟想要什么,他但凡能做到,从来不会拒绝。
曲锦瑟以为,这一次也一样。
‘瑟瑟,对不起。’程修赤红着双眼,慢慢说道。显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心里并不好受。‘我不能陪你去白玉京。’
那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程修离开了,他怕自己再留下来,会和从前每一次一样,败在曲锦瑟伤心的眼神下。
说到底,程修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少女投入别人的怀抱,实在是太残忍了。
啪——
曲锦瑟重重地将手中木梳拍在桌案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落下两行清泪,喃喃道:“随你,难道没有你,我就不行了么?”
曲锦瑟欢喜程修么?
自然,那是陪她一起长大,对她最好的师兄,是世上除了父母以外对她最好的人。
可是那点微末的喜欢又算什么?曲锦瑟如今,有更想要的东西。
*
羡慕?商宁完全不明白胡叔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低头,下方已经不见曲锦瑟的身影,她抬眼:“你是问,我羡慕曲姑娘吗?”
胡叔点头。
“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要羡慕她的理由。”商宁摇摇头,“我反而……觉得她有些可怜。”
“可怜?”胡叔重复着这两字,玩味道,“她父亲因她官升三级,如今得侯爷青眼,她到白玉京后,更会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何会可怜?”
“可这世上,真有不用付出便能得享一切的好事么?”商宁反问。
曲锦瑟因为那张容颜得萧西棠另眼相待,可说到底,她也只是别人的替身。
于商宁而言,她绝不愿意因为生得同别人相似,去得到什么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当然,她又想,自己可没有曲锦瑟她们那样好看的容貌。
胡叔长长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可这个道理,世间许多人都看不明白。”
他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不过。”
说完,胡叔解下腰间荷包,摸出一颗糖递到商宁面前。
“这是什么?”
“松子糖。”胡叔含笑道。
商宁眨了眨眼,将糖放进嘴里:“好甜啊。”
胡叔逗她:“你就这么吃下去,不怕我在糖里下了毒?”
“毒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商宁嚼着糖反问。
没有好处的事何必费力去做,何况,自己好歹也是个医修。
“没有好处的事好像是不值得去做。”胡叔叹了一声,“可是在白玉京中,这样的事总有许多人在做。”
甚至下位者的生死,都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念喜怒。
胡叔的语气很是怅然,商宁却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胡叔便笑了笑,转开话题:“你也不必担心,虽是医奴,但侯府从来不苛待奴仆。或许不用三年,你便能自由。”
商宁似乎漫不经心地答道:“没关系,反正侯府给的月俸不少,还有灵石呢。”
她没有说实话,面对胡叔,商宁始终还是存着几分警惕。
胡叔也不知有没有信商宁的话,他突然转开话题:“你喜欢这松子糖么?”
“还不错。”商宁偏头道。
“那这糖,便送给你了。”胡叔将荷包放进商宁手中,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商宁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手中荷包,满头雾水。
她打开荷包,低头嗅了嗅,这好像就是一包普通的松子糖而已。
永宁侯府从上到下,怎么都奇奇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