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尘缘
确认没有人尾随,何昼月以最快的速度御剑飞向师门驻地。
玄鸟是师门灵兽,他下山百年来都未出现过,现在现身,定是师门出了什么大事。
果不其然,哪怕已至深夜,他还未落地,就见仙雾腾绕的山门前有弟子引颈守候。
“小师叔回来了!快去通知掌门!”
“见过小师叔!”
“见过小师叔!”
何昼月叫住一个弟子:“发生什么事了?”
那弟子欢喜道:“回小师叔,是师叔祖要飞升了!”
师尊要飞升?!
何昼月连忙往师尊所住的地方赶去。
多年未归,师门的一草一木和他离开时相比好像没什么区别。
他飞跃竹林,走过九曲回廊,横跨峰前的七星剑阵,临到殿前又堪堪停住脚步,在刚没脚踝的池边临水自照,确定不曾失仪又肃了肃面孔,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些。
何昼月甫一进殿,就和出来接他的大师兄撞个正着。
林听一席规矩的水蓝色垣怆弟子服,玉簪端正,仪态翩翩:“昼月,你回来了。”
“师兄,好久不见。”何昼月许久未见林听,那点喜色到底没能藏住,“你近来如何?”
林听笑道:“师兄很好,垣怆也一切都好。你呢。”
何昼月:“我也很好,听说师尊要飞升了?”
林听:“对,师尊正在里面等你,快进去吧。”
何昼月随师兄一起穿过大殿,后面典雅的庭院中的凤凰树下正坐着个男子。
天选一代唯一在世的天选者,垣怆的现任掌门,何昼月的师尊,林深。
世人对这位传说中载满盛誉的修士有诸多猜测,却鲜有谁料到,林深是一个看上去斯斯文文,乃至有些温柔的人。
何昼月那股沉静的气质,离不开林深的言传身教。
他快步走上前,亲近又不失恭敬地行了个礼:“见过师尊。”
林深同他招手道:“昼月,在外可好?”
何昼月:“昼月安好,听说师尊决定飞升了?”
林深展颜:“嗯,我已在停了太久。”
天选者几百年前就飞升的差不多,何昼月知晓师尊迟迟不走是为了身在魔界的那位,于是问道:“师叔那边?”
林深:“他选择沉睡了,只是这天下还不怎么太平,日后你们要多注意些,莫要让人去惹他安宁。”
何昼月与林深齐声答道:“弟子谨记。”
虽然不舍,但师尊飞升是件好事。
他以后要更加努力修炼,总有一日能与师尊重逢。
关于飞升的事只简单聊了几句,林深话锋一转:“昼月,这次回来,你还打算走吗?”
何昼月哑然。
垣怆上一届掌门是他师尊的师姐,也就是他的师伯,师伯仙魔大战打了个痛快,大战结束后顺应师祖的意思,率垣怆隐世。
师尊上位后更不愿与俗世掺和,他在垣怆外待了百年还能回来,全依仗师尊偏爱。
可他不能得寸进尺,何况现在师尊要飞升,他若是走,怕是再也进不了垣怆的山门了。
可方衍还在等他。
染血的万灵气根,雷霆中挡在面前的后背,似火灼燃的凤凰林,耳鬓厮磨间的旖旎情话……
“你要是再走,日后就别回来了!”
垣怆邢司的掌事长得凶了些,与寻常人家门上贴的钟馗有几分相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的,胡子一吹一蹬,像是恨不得将何昼月踹到垣怆外边绕着的弱水中。
“当初掌门看你困于身世,怕影响你修行,放你下山寻亲渡心劫,你倒好,尘缘未断罢了,又与那方衍纠缠在一起!”
何昼月自知有错,一掀前摆,扑通朝着林深跪了下去:“弟子不肖。”
林深忙要扶他,何昼月却是不肯起。
林听察觉到什么,皱眉道:“昼月,外面灵气不比垣怆,你不是一直想修得大道,飞升成仙吗?”
“师兄,我是想得道飞升。”何昼月答完林听后,直望着林深:“可弟子曾为方衍所救,因果未偿,又与他互生情意,若就这么丢下他,心中久愧,怎么得道飞升。”
林深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当真这么喜欢方衍?”
何昼月长睫扇动,月光被凤凰叶裁剪的支离破碎,水波般映在他昳丽的容颜上,明艳不可方物。
他坚定道:“喜欢。”
刑司掌事:“林昼月!你可想明白了,若你坚持下山,为了不泄露垣怆之事,被下禁制外,还要被削去半身修为!”
何昼月目光没有丝毫动摇。
这下连林听也要担忧生气,林深却幽幽叹了一声:“罢了。”
“世间种种,皆有定数,今日选择,也无非是从前结下的果,也会是将来种下的因。”
“我们垣怆一派讲究随心而为,大道三千,昼月,为师会在上界等你。”
何昼月倾身而拜:“谢师尊成全,日后无论弟子身在何处,是何身份,都定当以垣怆利益为首位!以性命捍卫垣怆尊严!”
林深:“既已定下,便尽快开始吧,趁为师尚在,还能替你看护些。”
硬生生削去修为,皮肉筋骨,通体经脉皆如在寒冰烈火中被碾碎融化,何昼月天生神魂有恙,尽管有林深相护,仍痛得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全凭记忆里那抹耀眼的红苦苦支撑,好似无边黑暗中唯一悬在远方的亮光,陪他咬牙熬过每一寸要命的刀锋。
林听在旁看了全程,几次三番想要阻止,都被林深挡下。
待何昼月跌落出窍,掉回元婴,这场酷刑才算告一段落。
何昼月浑身是汗,连手指都不愿抬,全凭惊人的毅力不肯倒下,虚弱地坐在蒲团之上朝刑司掌事谢刑,声音近乎于无。
刑司掌事执管垣怆礼法数百年,想不通怎会有人会为了山外的情爱放弃这么好的地方,受如此酷刑,施完术法后气得扭头就走。
林深为何昼月疗伤,浩瀚的真气自丹田流入四肢百骸,何昼月这才有了活着的实感。
何昼月:“多谢师尊,是弟子……”
林深抬手拦住了他未说完的话,掏出一块剔透的玉石亲手为他戴上:“昼月,踏入仙途,各有际遇,只是无论日后遭遇什么,为师都望你不忘我林氏一脉的宗旨本心。”
何昼月眼眶一热,重重点了点头。
隔夜。
天空中属于天选者的方阵里,仅剩的那一颗星浩然变亮,灵力如雨水般坠下,将整片大陆照得如同白昼。
细雨歇后,星辰尽灭。
最后一位天选者飞升,天选一代彻底翻章。
修真界各大门派朝仙盟叩首,齐称未来属于仙盟,属于方衍。
等何昼月修养到能勉强使用法术,已是三日后的事情。
尽管极为不舍,他还是没有厚着脸皮赖在垣怆,一路御剑回了仙盟。
削去修为对他的损耗太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养回来。
不过好在有方衍相伴,无非时日长些,总有再回出窍的那天,他会和方衍一起,走得更高更远,到时候一同飞升上界,再去与师尊他们团聚。
想到自己形容多半狼狈,何昼月打算先回寝殿收拾一下,不然方衍看了定会担忧。
只是他未曾想到,还没刚进寝殿的大门,就被不知哪里冲出来的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那个他认得,是何肆身边的首席大护卫,名字接地气得很,就叫何大。
面对何肆的人,他端起架子,神色一敛,又是那个冷若冰雪的清霁仙君。
何昼月:“谁许你们在仙盟放肆?”
何大眼中布满血丝,竟比他一个刚被削了修为的人还要憔悴几分:“何昼月!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束手就擒,同我去盟主请罪!”
何昼月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
何大恨恨道:“到了现在你还装什么装!大公子结丹失败,至今生死难料!”
何昼月闻言一怔,何汐亭结丹出了事?
可这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何大见他不肯承认,更是恼怒:“大公子为人和善,从未与人结仇,仙盟又防备森严,除了你还有谁能谋害大公子!”
何昼月略一思考便明白何大的想法。
何汐亭这人虽然修为平平,为人处事上却很有一套,也确实帮过不少人,表面功夫做得尤其足,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又有方衍与何家在背后撑腰,谁见了都得和和气气叫一声何公子。
放眼整个修真界,只有他与何汐亭存有嫌隙。
而且何汐亭是在仙盟遭难,也只有他有这个胆子动手。
可他这几天都在垣怆,没时间不说,就算在仙盟,也不会把何汐亭放在眼里。
何昼月冷声道:“不是本君,想替他寻仇,不如再去好好查查。”
何大不依不饶:“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承认,但为了大公子,今日说什么都要你血债血偿!”
何昼有伤在身,全靠师兄给的丹药吊着,不欲跟何大动手:“这里可是仙盟,何大,你莫要在此放肆,不然盟主怪罪下来,何家也保不住你。”
何大冷冷笑道:“何昼月,你以为盟主不知道吗?”
何昼月蹙眉:“什么意思?”
何大和身边的家丁分海般让出一条道路,在大殿的正门处,方衍缓步踏来。
几日前分别时的柔情蜜意像隔在上辈子,那张对着他素来平和的面容如今不带半点表情,似有阴云笼罩。
他听到方衍沉声质问:“昼月,你这些天,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