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天罚

何昼月在持续不断的颠簸中醒来,眼前是一片朦朦胧胧木质隔板——他在马车状的出行法器里。

身上的喜袍在昏迷中被换成了何汐亭常穿的翠绿色长衫,入手是丝滑的凉意。

神智迅速归位,何肆这是要把他假扮成何汐亭送给妖王去受刑。

手脚并未被束缚,就连体内的灵力也一丝不减,他掀开暗黄的垂帘,何肆正等在外边。

何肆:“醒的真是时候。”

何昼月冷冷道:“何家家主胆子未免太大。”

何肆笑了声,到底年岁已高,修为却没多少长进,尽管保养的不错,笑起来眼角还是有几丝细微的纹路,不过这些纹路长在何肆的好皮相上却不显难看,反而有种成熟的韵味。

“迫于无奈罢了,毕竟你也是我何家血脉。”见流华剑被他握在手上,何肆不忘提醒道,“说起来你和闻家的那位大公子关系倒是不错,就算巡游他都陪着。”

何昼月本就不虞的面上更沉了几分:“若闻十七出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另外你可别忘了,闻剑笙正在仙盟等着参加成亲典礼。”

尽管闻剑笙已不再主掌闻家商会,可她的大名却仍在修真界流传。

“只要你受完天罚雷刑,我自然会放过他。”何肆显然听说过闻剑笙的手段,原本的得意被冲淡不少,“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待会儿见了妖王,你知道该怎么办。”

虽然妖族久未入世,何昼月却在垣怆的一些古籍里听说过天罚雷刑。

天罚雷刑是妖族用来惩罚犯了大错的族人,共八八六十四道,其威力强弱主要取决于引雷者的意思。

他从出窍后期被削去修为跌到元婴,又被师尊和方衍强行提回出窍前期,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修为,实打实算的话,最多也只是元婴后期的实力。

封罪不敢得罪如日中天的仙盟,也知道何汐亭修为平平,肯定不敢下死手。

以他现在的修为,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如果刑法即受即走,路上修养几天,还能赶得上以表面正常的状态成亲,可见何肆算盘打得极好。

何昼月坐回去进行调息。

等他再睁开眼时,只觉马车外漫山遍野都是妖气,而这些妖气正肆无忌惮地从马车薄薄的隔板以及垂帘缝隙钻向车内。

看来是妖王的祭坛到了。

何昼月走出马车,发现自己处在个遍布着雾蒙蒙浊气的山谷中,嶙峋的灰黑色怪石以他看不懂的阵仗摆得满地都是,上百个身穿绛色斗篷、连脸都看不清的不明人士围成圆圈,见他们到来,身上涌起明显的躁动,显然是对他这位“罪人”愤恨至极。

有谁在中呵了声“退”,于是人群便自动分成两排让出一条供他们通行的道路。

在道路的尽头,封罪着了身奶白色的绸衣,向来松散束在身后的白发难得冠在头顶,橙红色的眸子在浊气中央分外显眼,似笑非笑朝他看来时,有着说不出的阴冷。

何昼月没在意封罪的注视,而是将目光投向对方身后。

祭坛百丈见方,层层叠叠刻画着各类凶兽的图案,缝隙里还有没清除干净的深褐血迹,在祭坛正中央竖着个硕大的架子,几根成人大腿粗的锁链垂在地上。

封罪顺着何昼月的目光看了眼,笑道:“宿微宗主将何公子可是藏了够久,现在终于肯主动站出来了。”

何昼月漠然道:“废话少说。”

封罪装模作样地鼓起掌:“何公子有魄力,那便请吧。”

何昼月也不看何肆,只低声留了句“记住你说过的话。”便兀自走向祭坛中央。

走得越深,刺骨的凉意便愈发明显,最后不得不运起灵力来抵挡。

封罪挥挥手,几个斗篷人便要上前为他扣上锁链。

何昼月:“我既来了,便不会跑。”

封罪:“那可说不准,毕竟何公子身娇体弱,万一想要垂死挣扎呢。”

沉重的锁链到底还是扣在了何昼月的四肢上,他在垣怆还未受过什么罚,下山时修为不俗,也没谁动的了他,当真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此刻不免生出些屈辱感。

等事过之后,他一定要讨回来。

不知道方衍知道了会怎么样,是真如之前所说会好好待他,还是仍旧站在何汐亭那边。

他正胡乱想着,忽见封罪走上祭坛,似要检查他脚上那根锁链是否扣严实。

其他人已经撤去,自发在祭坛正前方站成不规则的方阵,口中念念有词,他听不清,但想也知不是什么好话。

在烦人的纷闹声中,他听见封罪似是不经意道:“何家这两个儿子,生得可真像啊……”

何昼月目光一凛。

封罪知道!

然而不等他做出反应,封罪飞身撤离祭坛,第一道天雷降了下来。

“轰隆——”

*

何汐亭穿着身半遮脸的绛色斗篷,从缝隙中望着祭坛上的景象。

天雷接二连三劈至祭坛,各色的电光将整个山谷照得犹如白昼,何昼月刚开始还能站得住,后来几乎要靠攥紧锁链勉力支撑。

看着何昼月痛苦的样子,他心中的快意几乎要溢出来。

当年何昼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回了何家,他们兄弟两人一个灵根有恙,一个神魂有损,可何昼月却在世家比试上力挫所有人一战成名,将本该属于他的荣誉夺去。

好在何昼月愚孝,对父亲言听计从,哪怕父亲将何昼月的功劳算在他头上,何昼月也不怎么计较。

他背靠何家,有仙盟盟主方衍相助,又有盛名在身,仍旧是修真界最受瞩目最受欢迎的何家公子。

可意外出在何昼月回到何家的第五十年。

这一年,方衍发现了他盛名的真相。

他明白,方衍喜欢的,是初见时他笑容亲切,英姿逼人,清爽又锐利的模样。

知他作假,方衍便生气了。

他灵根有恙修为难进,若无方衍当靠山,这辈子都不会有未来,于是他当机立断,跟方衍认错,离开仙盟去世间历练。

在历练的过程中他遇到了封罪,偶然间有了场露水情缘,谁知这点暗地里的放纵在他识海内留下了妖血,害他结丹失败!

他去求何昼月替他换血,何昼月却是不愿。

何昼月那种得天独厚的人怎会懂他的苦。

是他想费尽心机筹算谋划博取美名,在众人间长袖善舞获得支持吗?还不是因为方衍,他才不得不将自己逼成了方衍喜欢的模样!

他的灵根并非天生就这么弱,全因为当年在登天谷替方衍挡了一劫,方衍答应过他,只要他结成金丹身体受得住时候就替他换灵根。

只要他换掉这拖后腿的灵根,又有方衍的偏爱,日后修为必定一日千里。

无论如何,他都要结丹。

他知道,除了何昼月的血液外,唯一能彻底去除妖血的只有封罪的权杖,他去找封罪帮忙,封罪却要挟他与之欢好。

若是让方衍知道他与封罪有过这么深的纠葛,那他便什么特权都没有了。

逼不得已,他借隐影去偷权杖,却不料被封罪以及妖族发现,为了保全封罪的妖王之位,必须要拿他去受天罚雷刑。

可他修为这么弱,怎么扛得住?

于是他想到了何昼月。

盗取权杖失败,反倒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自他回到仙盟以来,发现方衍对何昼月的感情越来越不对劲,甚至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近乎没有底线的偏向自己,如今还要娶何昼月,再这么下去,就算他结了丹换了灵根也是场空。

封罪对他还有点感情,他与之合谋,将何昼月骗来替他承受天罚雷刑。

威力强弱主要取决于引雷者的意思,只要封罪动些手脚,何昼月很容易成为废人乃至死人。

如果何昼月死了……

*

疼。

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像是要被碾碎一样。

又一道紫色天雷当头劈下,何昼月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抖,随即看向祭坛外好整以暇站着的封罪。

他对天雷可谓如数家珍,封罪召唤的天雷看上去似是普通,内里却是狠辣,道道都要取他性命。

他在人群中搜寻半圈,果然看到了藏着的何汐亭。

这是被算计了。

何昼月将后空内血块咽下,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锁链却锒铛作响,往他体内注入毒素,让他疼的又是一抖。

封罪见他这副样子很是满意,像是欣赏自己作品般将他从头打量到尾,末了还不忘传音入密问候:“清霁仙君可还撑得住?”

撑不住。

何昼月知自己极限,封罪有意刁难,天雷才受到一半,体内的灵力已消耗得差不多,再这么下去别说性命,就连根骨头都会变成焦炭。

到了这个时候,他多少能猜到封罪和何汐亭的“私交”,在天罚雷刑上动手脚多半是给何汐亭出气,他不信封罪真敢动他。

他和方衍成亲在即,若他出了什么事,那就是在打方衍的脸。

何昼月没有理会,然而封罪却又悄悄道:“清霁仙君这是觉得我不敢动仙盟的盟主夫人?”

何昼月:“若方衍知道我死在这里,不单是你,妖族都会受牵连,为了何汐亭,族人都不要了吗。”

封罪:“方衍选择在这个时候成亲不过是为钓出沓神门幕后主使罢了,他娶的是你还是别人,不重要。”

何昼月恍然意识到什么,浑身血液都冷了下来。

封罪:“你以为你今日在这儿,方衍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