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常慧大师

叶寒舟坐在常慧大师对面的蒲团上,他手中捧着一杯热茶,放在唇间轻轻抿了一口。

蹙了蹙眉,叶寒舟轻叹道:“大师这里的茶,还是一如既往的苦。”

“习惯了,便也不觉得苦了。”

常慧大师摇摇头,他看着叶寒舟喝了一大口茶才继续说道:“贫僧算了一下时日,叶施主也该来了。”

“大师是早就料到,我那徒弟将会忆起往事?”

叶寒舟放下手中的茶盏,从怀里掏出方才顺来的几颗蜜糖,他丢了一颗在嘴里问道:“那依大师之见,还剩几日?”

“不出一月。”

常慧大师盯着叶寒舟轻声说道:“叶施主,贫僧还是那句话,望施主……三思而后行。”

“常慧大师还是常慧大师,这十年来,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叶寒舟轻笑一声,他已经许久不曾笑了,这一笑整个人都似轻松了一瞬,仿佛寻回了几分少年模样。

但下一刻,叶寒舟却是收敛了面上的笑容,他望着面前的常慧大师沉声说道:“大师可还记得,十年前那场雨夜……我在诸佛面前,擦了一晚上的剑。”

“…此景,历历在目。”

常慧大师瞌上双目,他低叹道:“叶施主,那夜风雨过后,剑上的血……你还未擦干净吗?”

“……我擦拭了整整十年。”

叶寒舟低声说道:“再难以消除的血污,我都一一拭去了,只有他的……”

常慧大师垂眸替叶寒舟续了一杯茶。

“只有他的血,我擦不干净。”

叶寒舟捂着半边面颊,神情间满是挣扎:“我想梦见他,想让他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但一闭眼,铺天盖地都是血污……”

“那宁神香……”

“早已不起作用了。”

叶寒舟摇摇头,脸上划过一丝疲惫:“就连西陵的迷神丸也没什么用,我困极了,想好好睡一觉但又怕在梦里沉沦,只有酒…我都是依靠北燕的烈酒才能入睡。”

“……阿弥陀佛。”

常慧大师双手合十,垂眸颂了一声佛号。

“常慧大师,佛堂清净,本不是我这种人该来的地方。”

叶寒舟支着额头,他摆了摆手有些疲倦的说道:“此番前来,我是想同大师商量一件事,听说大师…曾见过我那大弟子?”

“君施主,见过几面。”

常慧的目光投向叶寒舟,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是叶施主,有一句话,贫僧还是想告知一二。”

“大师请讲。”

叶寒舟淡淡颔首:“叶某洗耳恭听。”

“当年,叶施主恳请贫僧出手…封住你那徒弟的记忆。”

常慧拨动着手中的佛珠,他闭上双眸悠悠说道:“当时叶施主告诉贫僧,此举是为了让他忘却烦忧,能够安逸的成长。”

“没错。”

叶寒舟点点头:“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贫僧如今却觉得,叶施主…恐是违背了当年的初心。”

常慧睁开眼睛,双目清澈锐利,宛若能洞察人心般直直的望向叶寒舟:“还请叶施主能为贫僧解惑。”

闻言,叶寒舟猛的握紧了手中的茶杯,他同常慧对视了片刻便移开了目光,松开双手,叶寒舟望着掌中四分五裂的杯盏嗤笑一声:“不愧是常慧大师,真的是洞悉万千。”

“施主缪赞了。”

常慧大师微微侧身,从身旁拿出一个新的茶杯递给叶寒舟。

叶寒舟伸手接过,他替两人重新续了茶才悠悠说道:“就如大师所言,我原先的确是想让我那徒儿没有烦恼,快快乐乐的长大,但随着时间流逝,我觉得一开始…我的想法便错了。”

抿了一口热茶,叶寒舟轻声说道:“这些年,南渊帝的所作所为大师也是看在眼里,如果给你一个能普渡众生的捷径,大师会如何抉择?”

“……叶施主的目的,是想让这天下易主。”

常慧大师手中的佛珠一停,他抬起头望向叶寒舟说道:“但仅凭南渊帝昏庸无能这一点,怕还是不足已令施主下定决心。”

叶寒舟的呼吸微微一窒。

“若是叶施主不能全盘托出,给出令贫僧信服的理由,贫僧今日哪怕拼尽全力…也要把施主留在寒山寺。”

常慧大师闭上双眸轻叹道:“叶施主,请吧。”

“我……”

叶寒舟难得慌乱,他握着双手咬紧了下唇,一张欺霜赛雪的脸上因为羞恼和难以启齿的理由蒙上了一层薄红。

他这副模样倒很是罕见,等了半天不见对方有所动静的常慧大师睁开了眼睛,便看到叶寒舟五指弯曲扣在了面前的桌面上,这位叶施主,硬生生的用内力把本来光滑的木桌扣出了五个窟窿。

“你这是……”

一向聪明的常慧大师也难得有些迷糊,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窟窿,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恼怒的叶寒舟。

对方却是咬着牙,从嗓子眼里往外蹦着字眼儿:“……我那徒弟,和我的那位故人,长相几乎一模一样。”

常慧大师愣了,握着佛珠怔在了原地。

“就连眼尾处的红痣,都分毫不差。”

叶寒舟捂着额头,脸上微微发烫,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他已经十八岁了,我现在…根本就不能坦然面对他。”

“这……”

常慧大师觉得自己需要缓缓,他努力思索了一番叶寒舟的话后说道:“叶施主,这恐怕只是……你的执念。”

“何为执念?”

叶寒舟冷笑一声:“执念说白了,亦不过是隐匿在心底最昏暗角落的一粒尘埃,我的执念…大师早已知晓。”

常慧大师颔首叹了口气。

“况且,就算天下易主,对百姓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叶寒舟望着屋外郁郁葱葱的竹林,他半眯着眼睛说道:“南渊帝身体还算硬朗,若他再执政三十年,大师…你觉得南渊国会变成什么模样?”

常慧大师拧紧眉头,他闭上眼睛拨弄起手中的佛珠。

“我承认这其间有我的私心,但是大师,送不归回宫,这对天下,对他,其实都是好事。”

叶寒舟压低了声音,语气冰冷道:“难道大师忘了,阎王阁的九宗塔,地下那两层关着什么吗?”

“叶施主。”

常慧大师深深的叹了口气,他睁开眼睛,一向挺直的背此刻稍显佝偻:“贫僧大抵…知道你的意思了。”

“…多谢大师理解。”

叶寒舟站起身,朝着常慧大师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叶某所做所为,并不是完全为了一己私欲,这一点,叶某可以在佛前发愿立誓。”

“叶施主倒也不必如此。”

常慧大师虚托了他一把,此时叶寒舟却骤然间苍白了脸,掩着唇轻咳了几声。

常慧大师微微一顿,他转过身叹息道:“这么多年了,叶施主始终学不会放下,长此以往,只怕…心病难医呀。”

“有朝一日…能看到山河无恙,我所挂念的人们诸事安好,我此生…也就无憾了。”

叶寒舟摇摇头轻笑道:“说不定到那个时候,我还得托人请大师给我超度一下,希望大师不要拒绝。”

“叶施主莫要乱说。”

常慧双手合十,他抬头看着门外说道:“施主这样说,怕是会伤了你那徒弟的心。”

叶寒舟微微一愣,他转过身,便看到君不归正踏过青石板朝着这边走来,察觉到叶寒舟的视线,君不归加快了脚步笑着唤道:“师尊。”

“唉……”

常慧大师却是盯着君不归看了一会儿背过了身,他摇了摇头语气悲悯道:“叶施主,还是那句话…望你,三思而后行。”

叶寒舟没用心去听常慧大师说了些什么,此时他的目光都落在那神采奕奕的少年身上。

看到对方手中拿着的一摞红色福包,叶寒舟有些头疼的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不是告诉你,只求个驱梦符吗?”

“那位小师父热心,便给了我几个福包。”

君不归手里还握着一个摇签的竹筒,他在叶寒舟困惑的目光中解释道:“那位小师父说这东西原本是佛堂里的,便托我顺路带过来。”

叶寒舟撇了撇嘴没有理他。

君不归朝他笑了笑便转向了常慧大师,他把手中的竹筒递了过去:“大师,这个我该放在哪儿?”

“既然此物让施主代为转达,也算是一种缘分。”

常慧大师摆了摆手坐下身来,他指了指面前的蒲团示意道:“施主请坐,贫僧可以为施主算上一签,不知施主可有兴趣?”

“哟,我先前求了大师这么久也不见得你给我算上一签,我这徒弟倒是走运。”

叶寒舟抱臂站在一旁冷哼道:“既然如此,算吧。”

君不归被赶鸭子上架的摁在了蒲团上,常慧大师接过他手中的竹筒晃了晃又递了过去,他和蔼的问道:“这位施主,想好要算什么了吗?”

“…只能算我自己吗?”

“是。”

君不归有些苦恼,他左思右想抓耳挠腮了许久,在自家师尊不耐烦的目光中吞吞吐吐的说道:“那就…算,算个姻缘吧。”

叶寒舟活动了一下手腕,恨不得一拳拍死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

“姻缘?”

常慧大师也是没有料到,但他很快笑道:“也可。”

“你们慢慢算吧,我去外面透透气。”

叶寒舟觉得自己再不出去怕是会被自家徒弟气死,刚刚他那么苦口婆心的讲述他与南渊帝如何不同,结果一转身,自家傻徒弟就上杆子让人家打脸。

你算什么不好,非要算姻缘?

“算吧算吧。”

叶寒舟低声嘟囔着在竹林里来回踱步:“我那徒弟日后定是三宫六院妻妾成群,不对…千万不能学南渊帝那么荒淫无度,有一两个知心者便已足矣。”

佛堂里,君不归手中捏着一枚竹签小心翼翼的递给了常慧大师,看到对方把竹签放在眼前端详,君不归整个人都绷的紧紧的。

方才也不知为何,被叶寒舟这么一瞪,他就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自己想算姻缘,可想而知,若不是在外人面前,他的师尊一定会狠狠踹上自己两脚。

噢,对了,踹完之后定还要补上一句:“你个不争气的玩意儿!”

现在,不争气的玩意儿正一脸紧张的盯着面前的常慧大师,对方神情严肃也不出声,就这么拿着竹签放在眼前端详着。

就这么过了半晌,君不归终于忍不住了,他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问道:“大师,是我这签…出了什么问题吗?”

“……施主多虑了。”

常慧大师摇摇头,他只是把手中的竹签重新放进竹筒里晃了晃,继而递给君不归说道:“劳烦施主,重新抽一次。”

“……噢。”

君不归虽然心中疑惑,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又摇了一次签,这次还未等他把竹签拾起来,常慧便先一步捡到了手中。

相比起之前,这次常慧大师的脸色显而易见的沉了下去,君不归也不知自己求个姻缘怎么就凝重成这样。

难不成…他的姻缘对象,是个能掀起腥风血雨的魔头不成?

君不归在脑海中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对面的常慧大师却是手指微微用力,君不归刚刚回神,便见常慧大师手中的竹签化为了粉末。

“大师您这是……”

“施主,贫僧接下来说的话,还请施主莫要介怀。”

常慧大师双手合十,朝他淡淡颔首道:“敢问施主,若是天下于挚爱,二者必舍其一,施主会做何抉择?”

“……大师的意思是,江山和美人…二者选其一?”

君不归微微挑眉,他想都不带想的说道:“当然是江山。”

“施主还是没有明白贫僧的意思。”

常慧大师摇了摇头:“贫僧指的是,施主想要共度余生的人。”

君不归微微一愣,说实话,这种事情他还真没怎么想过,他长这么大,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竟然还是一个和尚。

“如果我的…那位,他并无过错而我又着实喜欢他…”

君不归有些局促的挠挠头,他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耳垂小声说道:“大师,我就不能全都要吗?”

常慧大师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阎王阁和叶施主,二者选其一,施主如何抉择?”

“当然是师尊。”

君不归不假思索的回答。

“若是天下和叶施主呢?”

常慧大师继续问道:“施主该如何抉择?”

“这……”

君不归猛的涨红了脸,他语无伦次的辩解道:“大师明明问的是……”

“贫僧只是想提醒施主,如果有朝一日,有一位比叶施主份量还要重的人占据了你的内心,江山和祂,你会作何抉择?”

君不归怔怔的愣在原地,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有何人能替代叶寒舟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

但此时常慧大师的话却宛若醍醐灌顶,把君不归结结实实的浇了个透心凉。

如果有一个人比师尊还重要,假如他就是叶寒舟,那么他该……如何抉择呢?

君不归脑海中仿佛有一个人在问他,我和江山,你选哪个?

这道声音仿若玉质般清冷,说话的人眼尾微微上挑晕开一抹嫣红,而表情则冰冷高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君不归闭上眼眸轻轻的叹了口气,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常慧大师,君不归低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江山虽美,不及吾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