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归途

“乌衣侯早些年只手遮天,甚至算得上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陛有所下提防……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君不归叹了口气:“可惜陛下安于现状贪图享乐,铺张浪费且徭役日渐加重,导致民间怨声载道,颇有昏君之态。”

“那你可就把陛下想简单了。”

宋青衣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若陛下真的如世人所言,他能安安稳稳的身居高位数十年?甚至……还熬死了乌衣侯。”

“乌衣侯恶贯满盈,挟持天子妄图掌控朝政,甚至还屠杀无辜百姓虐杀战俘,实乃…死不足惜。”

宋青衣闻言却只是轻笑一声,他伸手摸了摸胯|下褐色马鬃,低垂着脑袋接连叹了好几口气。

他这一副仿若看破一切,却又不愿说破的模样令君不归微微蹙眉。

好歹也是处理了十年卷宗密报的阎王阁少阁主,君不归看着宋青衣装腔做势,仿若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心中难免不忿。

他咬了咬后槽牙,盯着对方忍不住开口说道:“你有什么话直说,我方才所言若有不妥之处,你尽可出言反驳。”

宋青衣闻言咂了咂舌,抬眸看了一眼神情不悦的君不归,继而摇头晃脑的说道:“殿下方才对乌衣侯的评价……大多都只是道听途说罢了,乌衣侯此人……在十年前可了不得。”

“是吗?大监何出此言?”

“乌衣侯年仅六岁便跟着谢老侯爷去了边疆,十五岁接管侯府,十六岁成为了禁卫军统领,此后更是仅凭一己之力……扶持当今圣上即位。”

宋青衣说到这里,目光淡淡的瞥向一旁的君不归:“他大权在握时,才堪堪及冠。”

君不归闻言沉默了,从这一点来说,乌衣侯的确算得上是位传奇人物,但是这并不能洗脱他所犯下的罪名。

“乌衣侯或许算得上一代枭雄,但他并不见得便是好人,据记载……哪怕在十年前,少年英才…也不止他一个人。”

“殿下所言极是,可惜英雄豪杰终究都只是过往云烟,十年前多少惊艳才绝的美人和骁勇善战的将军,如今都只是黄土一抨。”

宋青衣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不住感叹:“就连那些个恶贯满盈的人,哪个不曾有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候,可惜啊可惜……”

神宫大监宋青衣,十年前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他在南渊皇宫里,见过神采奕奕能弯弓射雕的俊美少年,见过明眸皓齿,回盼四顾一笑倾城的绝色美人,也见过叱咤风云,千杯不醉的王孙贵族。

他这一生虽说短暂,但是却很幸运。

因为他遇到过……太多旁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景象,大国的崛起和覆灭,一个王朝的兴衰跌宕,世上又能有几人遇到并有幸参与其中。

宋青衣突然间笑出了声,在君不归疑惑提防的目光中,他眨了眨眼睛颔首莞尔道:“殿下,你可知道……自己身上哪个地方最引人注目吗?”

还未等君不归有所反应,宋青衣便紧接着说道:“是脸,每看一次殿下的脸,我似乎都能回想起那遥遥岁月间……跌宕起伏的变更交替。”

君不归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只感觉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宋青衣笑着摇晃着脑袋,便也不再开口讨人嫌。

大约到了酉时,天色已暗,再加上远处隐隐传来了几阵沉闷的雷音,众人便打算就地歇息。

前去探路的侍卫跑了回来,他站在马下躬身说道:“禀告殿下,大监,前方是清云驿站,可前去落脚歇息。”

“赶了一天的路了,殿下想必也颇为劳累。”

宋青衣望着君不归莞尔一笑:“清云驿站的三甜碗不错,殿下可以去尝尝。”

君不归没有说话,宋青衣也不觉得尴尬,而是自顾自的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朝着驿站的方向便走了过去。

进入驿站,宋青衣先是抱臂站在门口,半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内部的布置,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北边角落的方向。

那里坐着一桌客人,大约有四五人,各个身高体阔虎背熊腰,腰间都挂着月牙似的弯刀。

似是察觉到宋青衣的视线,其中一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将宋青衣从头打量到脚后,对方目光中露出一丝狎昵和不怀好意。

于是当君不归带着几名侍卫踏入驿站后,便听到有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讨论道:“这天底下有三种人,你们都知道是哪几种吗?”

“嗨,又拿这问题套路我呢?不就是小孩,青壮和老人?”

同桌的人应和道:“你这都什么老掉牙的问题。”

“唉,不对,不对。”

最先发问的那人朝宋青衣的方向瞄了一眼,他故意压低嗓音,神秘兮兮的哑声说道:“是男人,女人……还有,不能人道的死太监。”

“死太监,那不就是阉党吗?”

“哎对,据说他们各个长的那叫个肤白水滑,有的比窑子里的姑娘还得劲……”

这话驿站里的其他人都听到了,君不归把目光投向宋青衣,却不料对方只是随意的挥挥手,面色如常的说道:“赶了一天的路,大家吃完早些上楼歇息。”

众人陆陆续续的落了坐,不消多时,驿站里的驿卒便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君不归看着放到桌面上的几个白瓷碗,目光在触及里面盛着的食物后,不由得出声说道:“这就是……三甜碗。”

所谓的三甜碗,其实便是莲子粥,杏仁茶,以及糖蒸八宝饭。

叶寒舟本人喜爱甜食,但他却很少吃三甜碗,先前在姑苏城的聚财楼里用膳,君不归便点过一次三甜碗,结果东西刚一上桌,叶寒舟便唤来小二撤了下去。

想及此,君不归便看着面前的三碗甜有些出神,他这副模样落入宋青衣的眼中,倒使对方露出一副了然的微笑。

“这三甜碗味道不错。”

宋青衣垂眸搅拌着碗里的莲子粥,动作优雅矜持,语气慢条斯理:“不过叶寒舟,应该不怎么吃罢。”

君不归闻言淡淡的扫了他一眼,语气冷清的问道:“这你又如何知晓?”

“他这些老毛病,谁还不知道了。”

宋青衣舀了一勺莲子粥,咽下后缓缓说道:“的确是甜,甜的都有些发腻了,让人忍不住想笑……难怪叶寒舟会喜欢这种食物。”

“神宫大监,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如何知晓师尊不爱吃三甜碗的?”

君不归皱起了眉头:“还有什么老毛病,你又知道些什么?”

宋青衣抬眸扫了君不归一眼,他忽而嗤笑道:“这你得去问叶寒舟,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你……!”

“好了,殿下慢慢吃吧,我先上楼休息了。”

宋青衣扔下只喝了一半的莲子粥,站起身理了理袖摆,便转身上了驿站二层。

君不归被他噎的顿时没了胃口,拧着眉头解决完面前的食物后,便握着腰间佩剑上了二楼。

驿站的房间虽然比不得客栈,但该有的东西却一个不缺,君不归在屋内检查了一番,正想抖一抖略显潮湿的被褥铺床,窗外却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

君不归朝外望去,便见天边乌云翻滚,伴随着隐隐的雷鸣,似是有一场大雨即刻就要降临。

君不归起身去关被风吹开的窗户,却在窗扉闭合之际,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动作一顿,蹙起眉头重新打开了窗户,伴随着一股夹杂着土腥气的凉风,他闻到了其中隐藏的另一种味道……血腥气。

君不归二话不说,便从窗口翻了出去,他循着血腥味,朝着它所发散的方向走了过去,终于在距离驿站不远处的小树林里,找到了其源头。

只见本该歇息的宋青衣此刻正站在那里,他手中握着一把染满鲜血的长剑,脚边则倒着几具尸体,看其装束打扮,应该是先前在驿站编排他的那桌人。

“这么晚了,殿下不好好休息,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宋青衣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手中的长剑,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君不归,随手将染了鲜血的手帕扔到一边。

看也不看脚下那几具横躺的尸体,宋青衣手执长剑,笑着走上前歪头问道:“夜色已深,殿下难道不知道……夜路走多了,会碰到鬼吗?”

“鬼?你是指自己吗?”

君不归嗤笑一声,他的右手握着腰间的佩剑,拇指擦过剑柄向上一划,便露出了半截锋利的剑身。

宋青衣看了一眼他按在剑柄上的右手,抬起头浅笑着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君不归冷笑一声:“大监是聪明人,何必明知故问?”

宋青衣眯起眼睛,握着手中长剑了然道:“我懂了,殿下是想同我‘切磋一番’,对吗?”

君不归没有说话,只是抽出腰间佩剑,在空中挽了个干脆利落的剑花。

“殿下,你还真是记仇。”

宋青衣望着手中雪白的剑锋,他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不就是十年前追杀了你,怎得记恨到现在?”

“那是因为师尊出现,你才没有得手罢了。”

君不归沉声说道:“不仅是我,你残杀无辜幼儿的时候,也未曾手下留情。”

“看来殿下记性不错。”

宋青衣扬起眉梢,唇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几个贱民而已,死就死了,无伤大雅。”

君不归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阴沉的盯着他,面上满是厌恶和愤懑。

宋青衣却是勾起嘴角,回以微笑。

风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