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难测,居然又开始下雨。
帛锦冒雨而来,入了前厅只将额前湿漉漉的发丝拨开,冰冷雨珠缓缓沿脸庞滑落,渗进他颈子里。
厅内,蜡烛平静地燃着,焰芒火影偶然随风,摇曳不定。帛锦低头却见烛光下,有影两条。
可惜来的不是阮宝玉,而是李延。
他缓缓抬眼,冷冷扫过左右后才问,“阮宝玉呢?”
“禀大人,他在连夜审案。”李延躬身作答,从从容容。
“少年被杀取脑的案子又非小案,你们也不知会我一声,就连夜一人独审!是不是不想将我放在眼里?”
“侯爷言重,只是李延好奇,大人怎么断定阮少卿此刻审的是这案子?”
帛锦不怒反笑,“是与不是,咱们去看就知道了。”说着话,起身就想出门,却被李延黑着脸上前横拦。
“让开。”帛锦冷哼。
李延抿唇,取出个钱袋,卯足了劲问道,“这钱袋,侯爷应该认得吧?”
风将门猛然推开,冷气入室乱窜,连呼气都顿化成团团白雾。
“我不明白李少卿的意思。”帛锦依旧面如冷玉,眼睫半垂掩住眸里的寒焰。
“侯爷,我们提过上次设局,逃逸那人扔下银袋作为暗器,而这个布袋就是用当晚那只。阮少卿认得它是侯爷的。”李延将钱袋递到帛锦眼前。
帛锦没接,转身悠然地回坐到原先的位上,冷冷一笑,“你们这是在栽赃?”
“阮少卿过目不忘,清楚记得那晚第一次遇见侯爷,他晕倒醒来,侯爷正弯腰看他,腰间垂着的这只银袋就恰巧在他眼前。”
帛锦听后,将身后靠,“这钱袋做工一般,用料也极其普通,京城店铺到处能见。即使我有相同的,你怎么保证别人必定没有?李少卿,你这玩笑开得过头了!”
“这袋子是普通,可面上滴着几滴蜡油,蜡的颜色是紫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紫蜡是皇上专门恩赐侯爷的,全京城也恐怕只有侯爷才有。”
“你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吧。”
李延叹息,“侯爷,沈落犯案,你还想包庇他做什么?都说侯爷已经浪子回头,可这事,皇上知道,又该怎么说?”
“不用拿他来这吓我!做大理寺卿是我,不是阮宝玉。今夜这案,我非要参与,你若不同意,大可拦我试试。”
“官大一品果然压死人,没想到侯爷那么想压我?”前半句低沉,后半句惊人地高昂;通常这话由正常人来说,往往怒里含威,可站在门前风口那主的语气,却载殷殷期待。
帛锦不屑望去,缓吐三字,“阮宝玉。”
“卑职在。”宝公子不顾李延打的眼色,积极奉送上了自己璀璨的花痴笑。
“案子断得如何,沈落呢?”
“侯爷,我不觉得辛苦,如果侯爷实在过意不去,可以用力拥抱下下属,全当鼓励。”
“我问沈落怎么样了?”
“侯爷放心,这次现场缉凶,人赃并获,他是翻不了案了。”
“他……都招了?”帛锦、李延异口同声。
“侯爷请看供词。”宝公子不理李延,一味地向帛锦靠近!
帛锦擒笑,接过案卷,双手用劲将纸卷从中撕裂;李延冲上前阻止,可惜太迟。只见帛锦手在空中一扬,那碎裂的残纸,一如片片枯叶飘零落地。
“侯爷真神,怎么做到的,能再来次吗?”不知什么时候,宝公子已站在帛锦跟前,怀抱一打厚厚的卷宗。
李延气闷,帛锦冷哼。
宝公子终于瞥见李延的面色,忙陪笑安慰,“没关系,刚刚侯爷撕的是我手抄京城花榜美人的名单。”
随后,宝公子又瞧见帛锦极为阴狠的眼神,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滚上胸口。
他为难地垂头,“只是拿错了呗,侯爷,不会扣我俸禄吧!”
帛锦与李延双双面如死灰,好似阮少卿刚刚讲了个不折不扣的恐怖故事。
“侯爷,再撕一次吧。”宝公子又想起了什么,拽拉李延出门。
“你要做什么?”李延皱眉。
“我再单独欣赏次上司的美貌,你就不必作陪了。”
可怜的李延,还没应时地展开任何痛心疾首表情,就已经被宝公子无情地抛在了门外。
宝公子利索关门后,心虚地扭头,却发现帛锦在微笑,烛光下居然带出丝许的温润,“你赶他走,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宝公子转回,双手互藏袖中,低低起音,“兔子脑是巫医针对孕妇难产用的土方,而少年脑仁却是一味药引,传说脑仁攒到二十一个,加上秘方,可治男子无根。”宝公子说到这里,恰当地一停,又继续道,“所以,我开始以为,是宫里宦官犯的案;而设计那夜,却没见主犯,反而节外生枝,来了个高手,脱身时扔银袋做暗器,而我……恰好认出装脏银的袋子是侯爷的。”
“继续。”帛锦一手支颐,平静地看着火烛。
“就此,我认定线头该在侯爷身上,所以我向李延打听侯爷的过往。”
“然后知道了沈落?”
“是。我想沈落不肯让侯爷受到半分委屈,所以才会动手害人;而侯爷可能也一时寻不到沈落,又不忍他一再涉险,在催我定案不成后,只好以身犯险触动机关,警示沈落。”
阮宝玉说到这里停下了。后面的事情,无需多说。沈落还是执迷不悟,终是落网难逃,而锦衣侯还是为他而来。
“听阮少卿的意思,我为他他为我,我们还真是有情有义的一对。”
过许久之后帛锦发了声。
宝公子连忙点头,就差双眼擒泪。
“好故事,真真是个好故事!”
又是一个微顿之后帛锦抚掌,姿势倦怠,可这顿巴掌却是拍了许久。
“侯爷……”
“李延知道多少?”
宝公子微一犹疑,正色回复,“他就恼恨侯爷抛不下私情,一味包庇沈落。”
帛锦满不在乎地叹了口气,“说了半日,我只想问宝公子,我可否能单独见我那苦命的沈落一面?”
宝公子侧头,宝光露齿一笑,“必须有我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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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并不激动也不恍如隔世,只是感慨,这一段和他相关的人生终于可以作结。
帛锦走到那人跟前坐下,眼神没有波动,仍是那一味的意兴阑珊。
对面,这位和他只隔数尺的清秀男子,名字叫做沈落。
爱穿素色,发起飚来一顿能吃半拉猪,可却喜欢捧着胃装弱受,这位沈落君煞是有趣。
有他做伴,人生是理所当然的不会寂寞。
所以那时新帝登基,大难临头,帛锦倒也坦荡。
了不得富贵荣华扔下,和这位伪弱受君远走天涯,从此笑笑闹闹,不也就是一辈子。
为这个他做了周全安排,先是自己金蝉脱壳,不动声色地人间蒸发,其实就藏在京城。而后等风浪稍平,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走远,放弃追逃,这才传口信给沈落,要他和自己会合,从从容容地浪迹天涯去。
那天是数九的最后一日,他记得自己坐在马车,路上看风景,枯枝都抽出了新芽,那绿是这样鲜活,仿佛带着希望,正从他心头萌出。
到了约定的地方,沈落已经侯在那里,手里捧着包袱,习惯性地咬着下嘴唇。
以前也有过约会,这位沈落君无一例外都会迟到,然后眼睛闪着泪花花:“你不会怪我吧大哥……”
帛锦拿他鬼办法都没有,是白白的颠倒众生叱诧风云,到头来却被一只伪弱受骑在头顶。
而这一天的情况和以往有所不同,伪弱受君居然没有迟到,早早的在巷口等他。
帛锦下了马车,走的近了,这才发觉他浑身颤抖,眼睛里闪着泪花,浑身颤抖,见他后开口,说的居然还是那句。
“你不会怪我吧大哥……”
当然这是个陷阱,陪沈落一起来的还有新登基的圣上,他骨血至亲的十三叔。
也就是这一天,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彻底破碎。
包括爱情,包括骄傲,还包括作为一个男人起码的尊严。
他记得很清楚,那日他们被双双拿下,然后又被运回宫中,一路上走了起码一个时辰。
这一路沈落都在颤抖,抖得像片风中残叶。
而他那时痴惘,到最后居然不忍,伸出一只手来,去握住了他肩,一直握到目的地到达。
目的地在皇宫,是一间阴冷潮湿的黑屋,屋子最特别之处就是正中一张大台。
这间屋子没有匾牌,但宫里人都知道它是什么所在,给它起名,叫做净身房。
帛锦被捆住四肢,大字型开着,就这样被绑在了那张冰凉的大台上。
咫尺之外的圣上带笑,笑的是这样玩味。
他说:“记得有人曾跟我提过,要毁掉一个骄傲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碾碎他的尊严。”
说完他便俯身,撩开帛锦衣摆,又亲手替他褪下绸裤。
那一刻帛锦就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
毁灭他的自尊,通过所爱之手,这法子的确高明至极。
也就从那一刻起,时间永远停顿。
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清楚看见沈落,看见他手里握着那把弯刀,眼泪纵横流了一脸,一边颤抖一边向他两腿间走来,嘴里重复着这样两句。
“我也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你不要怪我大哥,真的不要怪我。”
……
如果那日弯刀向上,眼前这人能够顾念他一分,将刀插入他心脏,保全了他最最起码的尊严,他都会如他所言,不去怨他恨他。
可惜的是他没有。
为了保全自己,拿着一枚冷刀,亲手将他净身。
这便是他计划着要共渡一生的所谓爱人,阮少卿口中那有情有义的沈落君。
故事大抵就是如此吧。
这是个死局,那一刀割下,他心寒凉,可不能否认,挥刀的沈落也备受熬煎。
事后他设法逃出宫去,失踪三年,又冒大险取少年脑仁做药,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他很愧疚,也撕心裂肺无处容身。
所以,三年过去,两人第一次重逢,帛锦听见的还是这句。
“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如果不那么做,不止是我,我全家都会死得很惨!”
和三年之前一模一样。
有所不同的是,现在的帛锦有了气力,听见这句,能够牵起嘴角无声的冷笑。
无所谓恨也无所谓怨叹,心若凉了,怨恨感叹,都会觉得太费气力。
所以他只是冷笑。
而沈落的情绪则明显激动得多,略顿片刻后人冲上来,俯在他脚下,一边仰头:“只差三个人,我的药就要配成,你弄我出去,到时候你那里就可以重新长出来,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
帛锦闻言又笑:“是谁告诉你这个方子,你就真的相信?”
“我能配出来的。你莫忘了,我是举国数一数二的方士,是先皇御用的炼丹师!”
帛锦不语,缓缓眨眼,睫毛隔断光线,眼底沉沉,里面是世上至深的黑暗。
“你以为,你亲手割断的我的□,会因为你一颗仙丹,就重新生长出来?就好像你亲手割断的情分,会因为你这一场愧疚,就可以重新来过?”
过了许久他才道,冷冷一句,无所谓怨恨感叹,只是很单纯的讥诮。
一旁阮宝玉连退三步,差点因他这一句喷出血来。
亲手割断。
亲手割断!!
这……原来才是他一直想要揭开的真相。
比所有猜测推断都还要残酷百倍的真相。
“太天真了。这么天真可不像你,我的沈落沈公子。”
不远处帛锦又说了一句。
就这一句,已经明显生出杀意。
没有丝毫迟疑,帛锦伸出了手,在沈落脖间使力一扭。
沈落应声瘫软,苍白瘦削的脸前栽,埋在了帛锦双膝间。
阮宝玉没来得及上前阻止,发觉自己双腿灌铅,居然是一步也不能进退。
而帛锦这时起身,广袖逆风,里面一把薄刀闪着光,很快就被他握在手心,架上了阮宝玉脖颈。
“我没有恻隐之心,也不怕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下。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就已经身在炼狱。”
幽闭的斗室里帛锦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再没停顿,薄刀携风,在阮宝玉颈间划下一道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