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是你说的,我们首先要做一个假设,就是萧家真的覆巢,而我真的就是那个最后的完卵。”
“做这个假设,是因为明面上萧家的实力,根本没有和帛氏抗衡的可能。”
“于是你建议我在暗地里培养死士,不需多,但要绝对忠诚绝对实力。”
“你建议我栽培苏银,还说将来一旦出现变故,一定要说服他变节。”
“你说起兵所需无非兵马粮草,所以我们要有银子,要有马种,要有铁。”
“……”
“你所说一切都是正确的,如今一一都得到了验证,所以说,你的的确确是个算无遗策的谋士。”
从始至终,就只有萧彻在说话。
阮宝玉一直沉默,没有反驳。
他能够记得,那些记忆已经回来,不仅让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这些话,甚至还想起说这些话时喝的酒,下酒的落花生,还有那盏描着彩蝶时明时暗的纱灯。
就算蓝庭手段通天,也不可能在他脑中虚构出这样细节分明的故事。
这些记忆,无可辩驳,都是真的。
他一直在寻找的那只暗黑中的翻云覆雨手,竟然……就是自己!!
这可真真是个让人无言无语锥心泣血的答案。
“这个册子,就是你当时写的计划,足足有几十页。而这张,就是你写给段子明的欠条。两张字体你可以对比,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出自你手笔。”
一旁萧彻拿出了证据。
阮宝玉推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却是看也不看那些东西一眼,只将双手抱住了头。
“单凭我们的实力肯定不够,所以我们还需要助力,以及一个堂皇的借口,而这个助力和借口就是侯爷。”他轻声,“这句话也是我说的,对不对?”
“是。”
“而侯爷已经意冷心灰,所以需要一个人将他捂热,需要一个人激化他和皇帝的矛盾,让他生出反意,然后再监视控制他。这句话也是我说的,对不对?”
“是。”
“他是受过伤害的人,所以戒心极强。因此要接近他,就必须真心,必须不带目的,必须要抹去这两年记忆才好无破绽演戏,这句话也是我说的,对不对?”
“是。”
“为了接近他,我便开始利用李延,要他举荐我来到大理寺,从而冠冕堂皇贴近侯爷,对不对?
“是。”
“……”
“如此说来,我这一把火,最终却不是为了把他捂暖,而是要把他烧成飞灰,是也不是?”
短暂的停顿后阮宝玉道,仰起脸,鼻血开始不受抑制,滴滴答答地下坠。
“其实……你也不必难过,最初你来京城,之所以会喜欢上锦衣侯,一半自是因为他好看,另一半……却是因为蓝庭利用蛊虫给你催眠,来时就给你做了引导。所以……”
“所以我对他,其实也做不得真,对不对?”
萧彻沉默。
“可我若是真的呢。”阮宝玉的声音终于高了起来,双手死死按住太阳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头颅裂开:“记忆可以抹去,就算是一整个天下也可以谋算,可是一个人的心,怎么能够计算!怎么能够!!”
“能。”萧彻跟了一句,掏出帕子去给他止鼻血:“也许你还没有记起,来京城之前,你就曾经说过,凭你的性子,抹干净记忆来到京城,十有八九会真的爱上侯爷。”
阮宝玉无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莫名地开始升腾起一种恐惧,一种极致不详的预感。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背叛侯爷,所谓真心的真字,不止是说来听听的!”他直起身,看准了门洞想夺门而出,然而两腿发软,才走了几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方才你连喝了几杯的茶水里面,我下了药,不多,不会对你身体有什么影响,只不过让你两腿发软走不出这间屋而已。”萧彻上来想扶他起身。
“走不出去又如何?”阮宝玉没有领他的情,只将手撑着地:“一向风雅的萧少保不会要对我用刑吧?”
“不会。”萧彻在他跟前停住,也弯下腰身和他平齐:“今时今日这种局面,当日你早已预见,也早有对策。”
“什么对策?”阮宝玉轻声,依稀仿佛想起了些什么,那种不详的预感开始升腾,烧到他几乎战栗。
“诃梨帝母教,只需极小的蛊虫入脑,便可以蛊惑做母亲的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而蓝庭的使蛊手段,却还远在那些护法之上。”萧彻不紧不慢回答。
阮宝玉闻言反应却是极大,居然生出力气“腾”一声立直,声音嘶哑:“你的意思是我自愿给自己落了蛊虫,如果计划有变,我动了真心,那么就利用蛊虫催眠,来强迫自己背叛侯爷?!”
“没有错,你还说过,如果迫不得已,还可以抹去这段你和侯爷的记忆。”
“自己的心意,就这么随意扭曲抹去,我不觉得有任何一个人会这样对待自己,除非他疯了!”
“你没有疯,关于这些变数的应对之策,你都亲手写在册子里,不相信你可以比对笔迹。”萧彻上来,头低垂,到底还是有愧:“而你之所以对自己这么狠绝,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你脑子里本来就长了东西,而且在越长越大,至多就只剩三五年的性命。”
“照你的原话,如果你真的动了真情,那么这段感情,就算是给我这条帝王之路上最后的献祭。”
沉默片刻之后他又道,终于下定决心,伸出两指,朝蓝庭示意。
“无论如何,终归到底,还是我欠你。”
在蓝庭燃起的血烟之中阮宝玉渐渐昏沉,最后听见的,是萧彻这句极低极低的歉意。
“太后的遗诏在哪里?”
成功催眠之后,蓝庭向阮宝玉发问的第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没有遭到太多反抗,阮宝玉低垂着头,很快就答道:“在我住处,鸡窝上头。”
在个臭气熏天的鸡窝上头藏这么要紧的东西,他老人家果然是想得出做得到。
“锦衣侯是不是真的是个太监?”
这个问题却许久没有回答。
阮宝玉意识残存,甚至能抬头,和蓝庭对视。
“锦衣侯是不是真的是个太监?”
蓝庭又问,咬开小指,在他眼前又腾空画了一朵血番莲。
阮宝玉依旧不肯低头,双眼无有焦距,可心底的那一点点清明还在厮杀。
鼻血开始下坠,一滴滴汇聚,洇成一朵血色的大花。
“锦衣侯是不是真的是个太监?”
血气伴着这第三问开始蒸腾,阮宝玉心底那一点光亮开始被浇灭了去。
“是……”
这声回答拖着不甘的尾音。
连蓝庭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问他,有什么法子可以证明,在不伤体面的前提下,让天下人知道锦衣侯是个太监。”一旁萧彻吸气,终于跟了这么一句。
蓝庭于是说话。
“有什么法子可以证明,不伤体面让天下人知道锦衣侯是个太监?”
这一句连问了七次,次次都没有回答。
阮宝玉头脸半垂,僵持得久了,连两耳都开始渗出血来。
“他这么反抗,蛊虫在脑内翻腾,会死的,真的会死!!”蓝庭抬头瞧向萧彻。
“再问一次!”萧彻咬牙。
“有什么法子可以证明,不伤体面让天下人知道锦衣侯是个太监?”
第八次,依旧没有回答,阮宝玉半睁着眼,眼底渐渐现出红痕,渗出两道殷红的血泪。
“有什么法子可以证明,不伤体面让天下人知道锦衣侯是个太监?”
第九次,萧彻清楚看见阮宝玉眼底泛出一道死光。
“算了,放弃!”
“有法子……”
这两句几乎同时,在萧彻放弃的那刻阮宝玉终于被征服,几不可闻地说了这三字。
“我有法子,我有一本画册……”
而后他道,轻声慢语,魂灵于那一刻离开身体,坠落无底深渊。
凌晨,天还没亮,帛锦在梦中惊了一下,一头冷汗地醒来。
阮宝玉已经失踪十四天了,像颗饭粒子一样沾着自己连去茅厕都要打报告的人,居然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十四天。
这绝对不是好兆头。
帛锦想了想,还是起床披好衣服,到马房传人备马。
一旁管家已经闻讯赶来,见状一把就捉住了马缰:“侯爷你不能再去了,阮公子的消息有这么多下人去打探,侯爷您也该多歇歇,想些大事,这些天您统共也没睡几个时辰,我可看得出,您的背伤犯了,绝对不能劳累的!”
帛锦也不说话,只抿着唇,过去拍了拍马头,准备牵马出门。
方才那个可怖的梦他不敢再想,现在的他是一刻都不能再等,心已经离弦,又哪里还能躺得住。
“侯爷……”管家死忠,还拉着马缰不放。
正在僵持的时候有小厮急奔而来,身后跟着的是一头热汗的裴翎。
“怎么,是有了他的消息么?”
帛锦满怀热望上前。
“殿下……”裴翎的脸色有些反常,手里捏着一样东西,整只右臂都在不由自主微颤:“我昨晚在属下那里收了一本……一本……图册。”
“什么图册,害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一本……一本……春宫图。”
“将士嘛,都是些血气方刚的,藏些个春宫图也没什么,你何至于这样。”
“是的,起先我也没在意,撇了眼就放下了,可睡到半夜,想起他们看这图的表情实在诡异,于是起来翻了翻,这一翻……”
“怎么了?”
“侯爷还是自己看吧。”裴翎将东西递了过来,果然是本画册,不过现在已经被他手汗濡湿,皱成了乱糟糟一团。
帛锦拧了拧眉头,将东西接过,勉强看清了封皮上那字,立时便凝成了石像。
——《无根攻略》
封皮上这四个字好似生风而起,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利剑,顷刻间便从他心房透穿而过。
同一时刻,战火初平的京城开始流传一本春宫图。
一本手绘的男男春宫图,每页配诗,盖有前朝某位四品大员的私印,图册起名,叫做《无根攻略》。
图册印量有限,所以要价甚高,需得一两银子才能买到一本。
看图册的人如果细心,就会发现这本原本就离奇的春宫图还另有玄机,如果逆着光,图上那人眼眸便会转成深紫。
而在这期间,阮宝玉一直失踪,卧床昏迷。
第十五日清早,在蓝庭的悉心调养下,他终于在一处隐秘的小院醒来。
这一次昏迷非同寻常,似乎耗光了他心力,醒来后他便一声不吭,傻呆呆地躺了两个时辰,安静地回忆起了自己是谁,也记起了十数日前那啼笑皆非的一幕。
蓝庭抚额庆幸,“你可算醒了,可惜萧大人今日有事还没来,不然他肯定高兴死。”
阮宝玉依旧不说话,眼珠发定,从东转到西,又从西转到东,这才喑着嗓子,道:“大理寺下毒杀死那个巫师的内应,就是你,对不对?”
蓝庭低了头,过片刻答了声“是”。
“当日我母子被教众追杀,是萧大人助我,领人将全教几乎剿灭,我母子……欠他一个莫大人情。”她道,到此时此刻也无需遮瞒。
“所以你将阮侬放在我这边,自己到大理寺做事,为的就是里应外合监视我?”
“不全是……”蓝庭有些期艾:“我将阮侬放在大人身边,其实也是因为教内护法依旧失踪,他跟在我身边实在不安全的缘故。”
“不是为了监视我?也不是为了催眠我引导我完成任务?”
蓝庭头垂得更低,“我让阮侬在你睡前给你喝安神汤,骗他说为了治你头疼,然后入夜催眠你,问你些要紧的问题,也是有的……但次数不多,因为萧少保交代过,催眠对你伤害极大,并不许我多用。”
就在这时阮侬已经回转,嘴里依旧叼着根破草,见阮宝玉醒来非常高兴,蹦到床上来,拿草不停撩他鼻子。
不管如何,这个坏小子都是无辜,对他的情义却是不假。
阮宝玉笑笑,坐起身,问:“睡了这些天,爹的气色好不好?”
“好个球!跟团干透了的狗粪似的,白里透灰。”
“你就不能比个好的,最起码说我像那秋日里的白海棠。”阮宝玉怒,弹他脑袋:“赶紧的,给你爹我去找身好看的衣服来,要最贵最好的。”
“你穿好看衣裳干啥?”
“自然是去见好看的人!”
阮侬嗤之以鼻,骂骂咧咧去找了衣服来。
阮宝玉将那件月色的衣裳穿上,脸色稍微好了些,改白里透青,像团没有完全干透的狗屎。
“爹要出门,你小子下午不许乱逛,等着我。”阮宝玉弯腰,捏捏阮侬脸颊。
蓝庭闻言立刻急了:“你这样子要去哪里?萧少保说过……”
“萧少保说过要监禁我么?”
“没有。”
“那不就结了。”阮宝玉摇摇手,走到门口,却又回头。
“感谢你送了阮侬给我,告诉这死小子,将来要务必长成好看又有用的人。”逆着寒春的薄阳他道,没有去看阮侬,那一刻,脸上并无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