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朋友?是什么朋友会当着他的面嫖……

我不知道严行的话有几分真假,但心里明白以我们的关系,实在没必要追问下去,于是我迅速点点头:“嗯,好,那咱们回去吧。”

严行的手还攥在我的胳膊上,我感觉到他的手似乎极其细微地抖了一下。

严行松开手:“嗯,走吧。”

我们两个坐公交车回学校,单人座一前一后,心照不宣地,谁都没说话。我坐在严行后面,愣愣看着他头顶的发旋。我开始回想高中时和同学们的相处,我们那个高中挺烂,学生也是五花八门,有每天放了学去混社会的,有半天来上课半天去打工的,有让同班女生怀了孕于是两人直接退学结婚的……这些人在我的大学同学看来,一定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奇葩,可说实话,和他们相处起来怕,我觉得很踏实。我们其实都是一种人——虽然我意外地考上了重点大学——我们都很穷,很渺小,没有征服世界的野心。在我们眼里,把高中和自己家连成一条线,取中点为圆心,画一个圆,这就是我们的全世界了。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的圆半径稍长,有些人的圆半径稍短。

而我在大学里的这些同学,他们理所应当似的,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以后也会去往不同的地方——沈致湘要出国,严行,就更不用说了,我甚至不知道这些他独自外出的夜晚,他都去干了些什么。至于唐皓,算了吧,他几乎不像我的同学,而更像一个面目模糊的领导。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我现在渐渐明白了这句话,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类似于坐标系里的一个点,要说明我是谁,需要一些参照。比如,高中时的张一回,是丰台区XX中学的学生,是高三理(2)班的劳动委员,是刘璐璐的同桌,是徐汉勇的哥们……那现在的张一回呢?除了一张XX大学的校园卡,似乎就找不到别的参照了。

我和我的同学,和这所大学,都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

转过三次公交车,终于回到学校。宾馆里的尴尬仍然萦绕在我和严行之间,于是我说我去吃午饭,严行点头,说,那你去吧,我先回一趟寝室。

他走了,我一个人到食堂吃饭,总算没那么不自在了。

吃过午饭,回寝室,沈致湘和唐皓都不在。严行坐在床边看书,见我回来了,状似无意地说:“张一回,昨晚开.房间的钱,我放你桌子上了。”

“啊,行。”我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严行说完就上床睡觉了,我朝书桌上扫一眼,上面放着三张粉色人民币。

开.房一百八十块,打车去接他五十九块,他给了我三百块。

大概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

周日,开班会。

班长是个四川女孩儿,个子小小的,人很精干。她在图书馆提前预约了一个自习室,把全班同学聚集过去。

“第一件事,是我们这学期有一次团日活动,”班长说,“我和团支书一起选了几个地方,大家投个票,或者你们有别的想去的地方,也可以提出来。”

天安门,国家博物馆,后海,北大……

一个男生说:“班长,这些地方估计大家都去过啦。”

班长点头:“是……不过我的想法是,咱们班级活动,最好还是选一个费用低、安全性高的地方去,大家觉得呢?”

男生说:“要不问问咱班的北京同学?”

唐皓接着说:“行啊,那我先说吧,我觉得咱们可以去烧烤,我知道一个地儿不错,在郊区,来回两天吧,那边也有宾馆,晚上可以住一晚。”

班长笑了笑:“两天可能不行哦,学校规定不许夜不归宿的。”

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有些心虚,昨晚我和严行……

“哎,”唐皓点头,“也是。啊,咱班还有谁是本地的?推荐推荐呗。”

他说完,就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脑子一懵,从小到大,我去过的景点无非是天安门之类的免费景点——要是说熟悉,那我大概对医院才比较熟悉。从我爸生病到现在,大大小小的医院,真的去过不少。

“张一回,”班长微笑着看向我,“你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

“我……”我嗫嚅道,“其实北京也没什么特好玩儿的……我去哪儿都行,你们定吧。”

班长“嗯”了一声,没说别的,转头又去问其他同学了。

我垂下眼,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我不知道别的同学会怎么看我,一个北京人,连一个推荐的景点都说不出来。这感觉真是芒刺在背。

他们还在讨论,我什么都听不进去,脑海中一遍遍重复刚才自己的回答,“其实北京也没什么特好玩儿的……我去哪儿都行……”,这个谎太牵强了。这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我甚至不敢抬头看其他人,只能盯着手机屏幕,装作在玩手机。

总算开完班会,我逃命似的快步走出图里随便找了个教室上自习。

从昨天回学校到现在,严行除了那句钱放在我桌子上,就没有说过别的话了。

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我才磨磨蹭蹭地回了寝室。

唐皓坐在桌前打电话,沈致湘戴着耳机在打游戏,严行竟然躺在床上,脸朝里背对着我们。

没一会儿唐皓挂了电话,闲聊似的对我们说:“唉,去什么798呀,不知道她们这些小姑娘怎么想的。”

沈致湘不咸不淡地回应:“去呗,正好我没去过。”

“那地儿没意思,都装逼犯,”唐皓翘起二郎腿,“是吧张一回?去798还不如去海洋馆呢。”

“呃,”我点头,“都行吧。”其实我没去过798,也没去过海洋馆。

闲聊几句,我拿着换洗衣服去澡堂洗澡。洗完回宿舍,就快要熄灯了。

唐皓已经上床睡觉,沈致湘仍然戴着耳机,严行仍然背对着我们躺在床上,连姿势都没变过。

我爬上床,裹紧被子。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两天没再下雪,却比周五晚上我去接严行时还要冷。

十一点寝室熄灯,过了一会儿,沈致湘关掉电脑,窸窸窣窣地爬上床。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严行沉沉咳嗽了两声,紧接着,他发出滞重的呼吸声,几分钟后,呼吸声平静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刚要睡着的时候,严行又开始咳嗽,他咳得撕心裂肺,连他的床板都跟着“吱呀”作响。我听见唐皓模模糊糊地“啧”了一声。

寝室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但我还是忍不住望向严行的床。

他还在咳嗽,但应该是把头捂在了被子里,咳嗽声变得又闷又小。

我掀开被子,又盖上。

唐皓的呼噜声再次响起,我终于还是没忍住,下床,轻轻走到严行的床前,低声问他:“你怎么了?”

严行的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没事……有点感冒。”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嗓子里塞了块砂纸,我蹲下,想要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我怀疑他是发烧了。

然而寝室里实在太黑,我的手没有落在他的额头上。

我的手心触到他略凉的鼻尖,和两片干燥而有些起皮的嘴唇。

我愣了一秒,手掌连忙向上,移至他的额头。

果然是滚烫的。

“我好像发烧了,”严行闷闷地说,“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