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

今年的四月四号恰好是个星期四,张一回没课,而周五就是清明节,连放三天假。这样算下来,张一回能连休四天。

他早就和严行商量好了,趁这假期去峨眉山玩一圈,反正从重庆到峨眉山开车也就三个来小时。峨眉山在乐山市,乐山又是出了名的好吃——乐山甜皮鸭,严行已经馋了很久了。

只是没想到临到四月一号,博导叫张一回一起去开会。

要是在别的地方开会也好,带严行一起去就是,可这次学术会议偏偏在北京举行。要是这会议由别的高校举办也好,可这次,偏偏是由他们的母校举办的。

会议手册上写明了开会地点,逸夫楼一楼学术报告厅,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但张一回只要闭上眼,就能轻而易举地回想起母校的画面:走出宿舍楼,穿过一片小树林,经过两个食堂、文学院、体育学院,就是逸夫楼学术报告厅了。需要多长时间?走路的话,最多二十分钟。

在那所学校里,有太多鲜活的记忆,或快乐或痛苦——都太鲜活了。教学楼门口,严行曾等他下课;田径场上,他们曾一起慢跑;食堂里,严行曾陪他一起吃最便宜的饭菜……当然,当然也有他们虽然不提却谁都忘不了的,在宿舍楼的楼下,严行曾被唐皓凶狠地殴打,而张一回在窗前目睹了全程;也是在那个大风大雪的夜晚,张一回挂掉严行的电话,独自倒在雪地里痛哭……太多了,这些痛得几乎能撕裂身体的记忆,太多了。

所以他甚至不敢问严行想不想和他一起去开会。

“老师,不能不去吗?”张一回硬着头皮说谎,“我还想趁着假期再改改我的项目书……”

“项目书又不急这几天!”博导把张一回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说,“这次开会,扈教授也要来的,我帮你介绍介绍。你和扈教授联系好了,你想申请的那个课题,问题就不大啦。”

张一回正着手申请一个重点课题,而扈教授正是这一领域的权威学者。

“……老师,”张一回还是不想去,但博导热心帮忙,他也不好直接拒绝,“我回去看看时间,好吗?我尽量……参加。”

上午的第二节 大课,课堂上一片安静。这会儿已经十一点过了,学生们大概是饿了,一个个都蔫蔫的,有些支着下巴听课,有些则低头玩手机。

翻过最后一页PPT,张一回说道:“大家注意一下,按学校的安排,17号那周有期中考试,我这门课就在17号随堂考,到时候我会把题目打在PPT上,你们把答案写在纸上交上来。”

学生们总算抬起头,很不情愿地:“啊?”

张一回笑了笑,继续说:“给大家划个重点范围,就说一遍啊,认真听,过后别在群里一直问。第二章到第五章,四道简答题,每题十五分,第六章、第八章、第九章,两道论述题,每题二十分,一共一百分。”

“老师,”坐在前排的女课代表哭丧着脸,“这范围好大啊。”

张一回点头:“范围大,但是题不难,考的都是基础知识,你们——”

教室里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男声:

“嗯,我的貂蝉是半肉装,庄周解控,好——我们可以进场了!”

紧接着,又是一个极其妩媚的女声:

“快来欣赏妾身的舞姿吧!”

很快,声音戛然而止。

张一回:“……”

学生们哄堂大笑。

后排一个高个子男生站起来,战战兢兢道:“老师,对不起,我……呃,我手机坏了,就……”

张一回摆摆手:“没事,以后认真听课,坐下吧。”

中午回家,张一回刚关上门,严行已经张着手臂扑上来。张一回揽住他的腰,直接把人抱起来放在门厅柜上。严行坐在门厅柜上,两条白生生的长腿就勾住张一回的腰,双手也捧着张一回的脸,向他索吻。

两人黏糊半天,才气喘吁吁地分开。张一回捏捏严行的小腿:“怎么又穿这么少?”严行的下半身只穿了条宽松的运动短裤。

“家里又不冷。”严行的脸红扑扑的。

“你上午一直坐那儿直播,一动不动的,还是得多穿点,这边湿气大。”

“怎么就一动不动了,”严行下巴一扬,“我做饭了!”

“不是说等我回来做吗?”张一回迫不及待地走进餐厅,果然看见桌子上摆满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盘豆芽炒肉末,一盘炒油麦,一大碗豌豆苗肉丸汤。

“宝贝儿厉害。”张一回又摁着严行的后脑勺,在他嘴上吻了一下。

吃过午饭,两人歪在沙发上小憩,张一回把严行的手抓在手里,轻轻揉捏他的手腕。这半年来严行在做游戏主播,播的是王者荣耀,已经和B站签了约。严行脾气好,游戏也打得好,涨粉很快,只是他每天要直播至少五个小时,张一回心疼他的手和颈椎腰椎。

“今天上午,下播前打的那把貂蝉,”张一回笑着问,“赢了吗?”

“嗯?”严行睁圆眼睛,“你怎么知道?你那会儿……不是在上课吗?”

他一脸疑惑的神情,像只抱着松子歪着脑袋的松鼠,张一回故意说:“我上课的时候偷偷看的,手机没开声音,放在讲台上。”

“什么?”严行一下子把手抽回去,“你怎么能上课……”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了,伸手拽拽张一回的耳垂,“又糊弄我。”

张一回笑着歪在严行肩膀上:“我学生在看你直播,一不小心外放了。”

“诶,”严行顿了顿,“这小孩……不行,下午我得在直播间说一声,上课这么重要,怎么能看直播?”

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张一回听在心里,却忽然觉得不是滋味。严行受了严永宽那么多折磨,好不容易有机会上大学,却还是……因为他,半途而废了。

他一直记得,那时候严行是很努力的,开学第一天他就在读《追风筝的人》的英文原版,每次上课他都早早去坐第一排的位置。

张一回知道自己能一路读硕读博并最终留在高校做学术,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足够幸运。而严行呢,严行那么聪明又那么努力,哪怕是做游戏主播都能在半年内就积攒起十万粉丝,他如果能一直读书的话,一定会有比张一回更高的成就。

然而——

张一回侧身揽住严行的腰,额头抵在他手臂上,闷闷地说:“想好到乐山吃什么了吗?我听我同事说,那边好吃的特别多。”

严行伸手,揉揉张一回的头发:“你不是要去北京开会吗?”

张一回猛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今天早上买菜,碰见老师了,”严行笑得温柔,“他问我你最近是不是很忙,说想带你去开会,又怕把你累着了——他说现在高校的青年教师压力大。”

张一回愣愣的,没想到会有这茬:“他是叫我去开会……那个会不去也行的……我跟他说最近忙,去不了。”

严行戳戳张一回的脸:“干嘛不去啊,老师说那个会挺重要的。”

张一回摇头:“他那人就那样,你知道的……真不用去,真的。”

严行却笑了笑:“正好清明假期我也有事呢,今天网站刚通知的,直播区要办活动,让我参加。本来也不差这几天嘛,乐山不远,咱们五一再去,或者找个周末去,一样的。”

(二)

张一回回到母校开会。

毕业之后他就没有回来过了,是没机会,也是出于某种逃避心态。

好些年过去,母校的变化倒不大——在北京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学校难以扩展校园面积,只能在已有的设施上做一些翻新和维修罢了。经管学院门前的草坪上,立起一座新的铜雕,是2000级校友会送的;主干道的路灯换过了,变成颇具中国风的灯笼造型,挺别致。

张一回和其他老师一起往逸夫楼走,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边走边说话,张一回却独自一人,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学生出神。他看见扎着双马尾的女生,觉得那女生像多年前的杨璐;他看见戴着耳机慢悠悠走路的男生,觉得那男生像多年前的沈致湘;他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小胖子,甚至觉得这人有些像唐皓。当然他也在某个削瘦的男生的背影里瞥见严行的影子,在路过超市时想起严行下了体育课总来这里买水,在一片簌簌的风中,想起严行长长的大衣和露出脚踝的牛仔裤。

原来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不敢带严行回母校。他在这所学校里亏欠了严行太多,已经没机会补上。

会议开始,一位位学者轮番上台做学术报告,张一回听着听着,却总是走神。这所学校里实在有他太多太多的记忆,稍不留神,他的思绪就被拽出报告厅,飘得很远。

此时此刻,他突然非常、非常想念严行。

虽然不到二十四小时前,严行还缠着他吻了又吻。

张一回给严行发微信:宝贝儿在直播吗?

过了八分钟,严行才回复:嗯,你开会呢?

张一回:嗯,吃早饭了吗?

严行:吃了,楼下的豌杂面^_^

张一回:乖

严行:先不说了啊,我这开局了

张一回:嗯嗯,中午给你打电话

严行:啵

和严行短短聊过几句,张一回的心总算平静了一些,他庆幸地想至少现在严行和他在一起,至少这辈子剩余的时间里,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像考试一样,认真起来,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十一点一刻,上半场的会开完了,张一回又在博导的引荐下和扈教授聊了十来分钟,并约好明天晚上一起吃饭。

“一回,中午上哪吃?”博导说,“你这个本地人可得带我吃点好的啊。”

“没问题,”张一回点头,“带您吃涮肉好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准备给严行打电话,在摁亮屏幕的刹那,却看到严行发来的微信。

只有一条。

“一回,开完会来田径场。”

张一回是冲到田径场的。他身上还穿着考究的西装,手里还拎着文件包,狂奔到田径场的时候,头发乱了,西装外套开了,扎在皮带里的衬衫也被带出来一截。

他一眼就看见了严行,严行面对着他,站在篮球场的边缘。他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身穿宽松的白色线衫,腿上一条浅蓝毛边牛仔裤,露出白皙脚踝和脚上的黑色帆布鞋。

他站在那里,身旁是几个坐在草坪上晒太阳的男生女生好像,他又是那个上课坐在第一排的学生严行了。

“一回,”严行笑着迎上来,“跑这么急干什么——惊不惊喜?”

张一回气喘吁吁,愣愣地说:“你怎么来了。”

严行脑袋一歪:“我不能来么。”

“不是,我……”

“走吧,”严行打断张一回,“去食堂吃饭好不好?”

于是他们两个年近三十的男人,混在学生中间,在食堂吃了一顿午饭。食堂的窗口大都变了,而张一回也不再是那个一顿饭只吃四块钱的学生,他买了一份酸菜鱼,又买了一份萝卜炖牛肉,和两碗蔬菜烤肉饭。

“诶,没见那家恩施土家酱香饼了,”严行遗憾道,“我那会儿好喜欢吃他家的饼。”

张一回把筷子递给严行:“石锅拌饭也没了。”

严行夹起一块牛肉送进嘴,嚼了嚼,弯起眼笑了:“做菜还是那么咸。”

吃饱喝足,严行带张一回去了他订好的酒店,就是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快捷酒店。

严行是一大早飞过来的,早上五点半就起床了。张一回捏捏严行的肩膀:“睡会儿吧?”

严行没应,把窗户关紧,窗帘也拉上,扭头看向张一回:“你确定?”

他那翘起的尾音像一只小刷子,在张一回心尖上轻轻扫过。

……

“怎么不像以前一样叫我陪你出差?”他轻轻抚摸张一回汗湿的头发,问道。

“不敢,”张一回搂着严行的腰,老实回答,“怕你回学校了心里难受,也怕你……想起我做的那些事儿。”

严行闭着眼,没说话。

过了很久,久到张一回以为严行睡着了,他忽然听见严行轻声说:

“一回,过去了,在我这儿,那些事已经过去了。”

他这一句话就使张一回鼻子发酸,真的都过去了吗?真的能过去吗?严行受过那么多苦。

“我说真的,”严行吻了吻张一回的额头,“虽然那些事儿还在,我也忘不了它们,但现在和你在一起,我已经能和它们……讲和了,就像我今天回学校,我以为我会很难受呢,结果也没有,想着一会儿能见到你,就挺开心的。”

“张一回,我爱你。”严行说。

张一回看着严行,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他想他这么普通这么平凡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呢?没错,有爱他的父母,是幸运的;考上了重点大学,是幸运的;一路顺利地读书,是幸运的……但这些幸运,都比不上,遇见严行的幸运。

“我也爱你。”张一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