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像我这样无害的少年
阮大鹏身高一米八五,高鼻薄唇,眼神真挚,笑容温暖,人人都以为他是模特,其实他竟然是个护士。
四年前他阴差阳错地陷落在护理专业,大学期间谈了一打女朋友,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夹着尾巴回到生他养他的八线小城市,赋闲半年。随后他痛定思痛,光荣地加入了我国目前职业尴尬度最高的人群,他们是男护士,男幼师、男保姆、男妇女主任、男妇产科大夫……
其实男护士极受医院欢迎,阮大鹏就曾经被几十家公立医院抢着要过,也在一家三甲医院待过两个星期。可是他和副院长的公子打架,把人家的肩膀给卸了。
被公立医院开除后,经人介绍,他跑到姨夫的侄女婿的连襟操刀的民营医院上班,在泌尿肛肠科替老少爷们儿备皮,一时间阅鸟与菊花无数。
后来他申请换科室,虽然姨夫的侄女婿的连襟已经走穴到别家去了但领导还是尽量客气地问:“你想换哪科啊?”
阮大鹏深思熟虑后说:“那就去个少女健康科吧,最近十几年妇科病发病的平均年龄越来越小,我很忧心啊。”
领导揪他出门,指着医院大楼,大楼上镶着杀气腾腾的六个巨字——“猛刚男科医院”,旁边有条幅注解:前列腺、性功能障碍、生殖感染、男性不育……领导拱拱手说:“你另谋高就吧!”于是阮大鹏再次失了业。
后来这位小领导养了很长时间的伤,因为得罪了阮大鹏就是得罪了阮大鹏他妈,而作为一名泼妇,阮大鹏他妈——阮女士,横行乡里几年,乃是一方雄主。十五年前,阮大鹏他爸爱上了狐狸精,被他妈发现后吊在房梁上毒打,打得一身肥肉乱颤,大半个县城都听得到他爸的惨叫。被打得晕过去,用凉水泼醒了,接着打。虽然他最后和狐狸精双宿双飞了,但因为时刻受到生命威胁,不得不背井离乡逃亡越南,又辗转老挝、缅甸、柬埔寨、泰国等地,恐怕终其一生也不能再踏上故土半步。
阮大鹏再度失业回家,任督二脉都要被他妈打通了。
但妈妈毕竟心疼儿子,又托人给他介绍了个医院,也是民营的,听说效益好得惊人,普通护士一个月也能拿大几千,而且工作轻鬆,加班少,基本不用上夜班。
阮大鹏不愿意去,他妈便一边武力相逼,一边以死相逼。他听说这家医院叫作“美芙洛”,觉得不太对劲,到那儿一看,果然是整形美容医院,还兼营妇科保健。
他转身就要溜,想到回去要面对烧得通红的火钳,只好又硬着头皮往里走。
前台妹妹和负责面试的主管对他倒是十分热情,因为这厮皮相好,极帅。主管还说要聘请他当医院的形象代言人。当然他首先要取个韩国名字,因为现在的顾客只吃这一套。主管问他:“‘朴金贤,怎么样?”
阮大鹏问:“我长得像韩国人?”
主管说:“不像,但我们可以把你整成那样。”
阮大鹏说:“贵院到底是缺护士还是缺韩国人?”
“缺护士。”主管说,“尤其缺手术室的护士。”
阮大鹏跟着主管转了一圈,发现这宝贝医院也只有手术室需要护士。医院有六大美容中心,分别是整形、抗衰老、无创、皮肤、舒养和口腔,除了整形、口腔能和正规医学搭上边,其余都属于美容院的经营范畴。尤其是舒养美容中心,专营泡澡SPA,据说能保养卵巢。
他跟着主管参观手术室,因为有手术正在进行,最外层的门封闭着,他们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走廊。走廊两边各有一间手术室,一间开着,一间关着,从开着门的那间可以看出设备相当先进,绝不亚于任何三甲医院手术室楼上还有住院病房。整形医院里通常只有大手术才需要住院,比如削骨磨腮什么的,但敢做这种手术的都是真的猛士,不是天天能碰见的。阮大鹏倒是碰见一个,她大概是刚做完,纱布包得跟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脑袋肿得老大,不时还吐上一口血水。
病房里有两个刚从护校毕业的小姑娘,但是姑娘A的心理素质有问题,一进手术室就晕;姑娘B孺子不可教也,中专肄业,怎么都通不过护士资质考试,按道理连病房都不能管,好在她是院长的表侄女。
主管告诉阮大鹏,试用期三个月,试用期月工资一千元,五险一金都没有,可一旦通过了试用期正式录用,那就一步登天了。医院是多劳多得,尤其在手术室工作的护士。
阮大鹏还能有什么选择?于是他坐下来,和主管面对面签了个简单的试用期合同。
阮大鹏他妈已经在家磨了一下午的刀了,见儿子垂头耷脑地回来了,举刀就要砍,却惊喜地发现这小子找到活儿干了!她赶紧拉着儿子去吃火锅,点了一桌子牛羊肉,硬逼他补充蛋白质。
第二天阮大鹏准时到班,全院轮流来探视他,直到保洁阿姨和电工师傅都看过后满意而去,他才能坐下来歇口气。今天病房有护士姑娘B守着,于是护士姑娘A过来陪他。从A口中得知,医院里正儿八经有资质的护士只有三四个,其余的均是水货——有美容院出身的,有大街上聘的,有中专学校里找的……毕竟护士也是由正规医学院培养,不在公立医院追求进步,跑到这儿来混日子的都是奇葩。
A个性开朗,脸圆话多,叽叽呱呱的没个歇的时候,半个小时她讲完了医院一年多的八卦。
后来又有个人来“瞻仰”阮大鹏。他是个医生,大概刚从手术台下来,衣服虽然换了,但口罩还没摘,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他比阮大鹏矮半个头,很年轻,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堵着门肃穆地看了五分钟,就走了。
阮大鹏被他看得浑身发麻,问A:“这瘪三是谁?”
A说:“嘘——小心别让他听见了这个人你惹不起。”
A貌似熟读《红楼梦》,解释说:“我们医院虽然小,但和荣国府一模一样,就像一只洋葱,正经主子只有洋葱芯里的那几个,其余的都是洋葱那奴才,只不过有些是一个月拿一两银子的大奴才,有些是一个月拿五百钱的小奴才。”
阮大鹏问:“刚才那人算什么?”
A说:“他是主子。”
“他不就是个医生吗?”阮大鹏说。
“是啊。”A叹了口气,“但他也是董事长的儿子。董事长名下有十五家整形医院,却只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阮大鹏评价说:“这厮的面相很凶恶啊。”
“而且他还很任性。”A深沉地说。
“什么意思?”阮大鹏问。
很快这个问题他就弄明白了。
整形美容医院虽然每天都要做几台手术,但大多都是小手术,比如开眼角、割双眼皮、垫鼻子、注射玻尿酸之类的,因此主刀医生也兼任麻醉师,平常手术是一个医生搭档一个护士。医院当然也有专业的麻醉师,只是他不常驻,有大手术时才来。
那位董事长公子原来的搭档就是A,但她晕血,经常在手术室挺尸,实在没法用。阮大鹏问她:“你就不怕被辞退吗?”
A姑娘说:“不怕,我爸是卫生局的。”
总之,阮大鹏试用期的第二天就成了董事长公子的搭档,两人一起给某中老年妇女割眼袋。
阮大鹏其实也没进过手术室,倒是实习期的时候在ICU和抢救室待过一阵子,还有一段时间被产科借去用,因为他身高力壮,那种三个小护士都架不动的一百七八十斤的胖大产妇,他一抱就上了推车。
第一回进手术室,阮大鹏少不得需要人教。A教他怎么消毒,怎么准备,随后就退了出去,因为她怕血。
公子爷消了毒全副武装地进来,连正眼都没瞧阮大鹏一下,直接就在患者脸上画线下刀子,动作之娴熟迅速令人瞠目,看来是做惯了的。
手术台上的妇女虽然被蒙住了大半张脸,但仍然努力地想要和公子爷聊天,公子爷对待病人的态度倒不错,问什么答什么,手里的活却不停。
妇女说:“我怎么闻到一股焦味啊?”
公子爷举着仪器说:“没事,止血呢。”
妇女说:“疼疼疼!”
公子爷说:“不是疼,只是有拉扯感。别紧张,放松,往上看。”
妇女问:“医生,你有对象了没?”
公子爷扭头看了阮大鹏一眼,见他托着手术盘眼神发直,于是冷冷地说:“你要学A,记得往外摔倒。上回她倒在我背上,要不是我手稳,患者的半个鼻子就没了。”
妇女又问:“后面的那位帅哥,你有对象了没?”
阮大鹏说:“您老的眼睛都割成那样了,就别费神看我了,看着灯吧!”
接下来是缝合、蒙纱布,期间公子爷对阮大鹏总共只说了三个词组:“穿线。”
“剪刀。”
“镜子。”
妇女半瞎着眼,摸索着走出手术室,有人在外面等着递给她消炎药,观察片刻后才可以走人,整个过程历时一个多小时,很顺利地完成了。
公子爷摘下手套往盘子里一扔,指着颇为狼藉的手术台对阮大鹏吐出另外一个词组“收拾”,然后就扬长而去了。
阮大鹏说:“这娘炮儿连谢都不说一声。”
这句话让公子爷听到了,他转回来,摘下口罩,说:“你才是娘炮。”
阮大鹏终于看见了他的脸,白净、端正、寒气逼人。
难怪A那么渴望温暖的怀抱,和这么一个人朝夕相处,确实会产生心理问题。
阮大鹏掰着手指头说:“不容易啊,说了五个字。”
公子爷给了他一个冰封千里的白眼,就走了。
过了会儿,A走进手术室帮他收拾,问:“和那人待了一个小时,是不是觉得寂寞空虚冷?”
阮大鹏点头,确实是。
于是A拍着他的肩膀,真诚地说:“大鹏,你解脱了我。”
阮大鹏问:“他叫什么名字?”
“左乙。”A说。
阮大鹏评价道:“这厮很难缠。”
A对天赌咒发誓道:“我以后一定要嫁个爱笑的男人。”
四天之内,阮大鹏跟着左乙做了九台手术,一台去眼袋的手术、两台垫鼻子的手术,三台注射的手术和三台开眼角兼割双眼皮的手术,两人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但阮大鹏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摸清了左公子的工作习惯,就算不交流,他们配合得也挺好。
第五天是周一。整形美容医院和普通医院不同,越到休息日越忙,工作日却相对清闲,所以像左乙这样的医生会在周一到周四中挑一天休息,左乙选了周一。阮大鹏尚处于试用期,理应积极地要求加班,所以他依旧跑来了医院。
这天A歇礼拜去了,护士B值班,B是个好姑娘,比A漂亮多了,唯一的缺点是反射弧长。和她说话,你会感觉语言被转化成了脉冲信号,远远地发射到外太空,撞到天体转回来,在星际间穿梭,穿过宇宙尘埃、小行星带、火星轨道,来到大气层,穿过平流层、对流层……终于,“啪”,被这姑娘接收了她反应过来了。
她主导的聊天,会好几个小时反复纠缠在同一个问题上,最后还是没说清楚。
不过阮大鹏好歹弄明白了本医院的“洋葱荣国府”的结构。
主子,自然是董事长(他每三个月来巡视一次);院长,是左大公子。
第一等的奴才,是除了左公子以外,另外两个能做手术的医生,口腔美容科一个,整形美容科一个。医院对外号称的医师团队有十二个人,其实绝大部分是走穴的。对了,还有个韩国人,是名誉院长,其实顶多算个姨娘,养着他能显示出大户人家的气派,真论做手术的技术,他还不如左乙灵光。
二等奴才是各中心的主任、主管、主美容师。
三等奴才是负责接待咨询的所谓“医师”,都有一副好嘴皮子。
接下来就是护士、助理“医师”、助理美容师、迎宾前台、收银、保洁、水电工、厨子之类不入流的角色了。
所以左大公子无论怎么任性,都是金字塔尖上的人物。阮大鹏感到略心塞。
隔天又来了两台做眼睛的手术,但两位患者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水货韩国院长操刀,结果左乙乐得清闲,在医生休息室躺着。下午,阮大鹏被派去给他递文件,推门进去,发现他正在吃饼干。那是一种包装特别朴素的饼干,烂泥色、四方形,表面粗糙,不用尝就知道很难吃。
阮大鹏觉得都到人家的办公室了,总要说上一两句话,否则显得情商低,于是他问:“饿啦?”
左乙点头说:“嗯。”
阮大鹏问:“吃什么呢?”
“糖尿病人代餐饼干。”左乙说,“里面有苦荞、魔芋、绿豆、芹菜。”
阮大鹏惊讶地问:“你有糖尿病?”
“没有。”左乙说。
阮大鹏问:“那你吃什么代餐饼干?”
“没别的吃。”左乙说。
阮大鹏简直替他心酸了,一个一年拿几十万薪水的外科医生,董事长的公子,竟然躲在办公室啃麸皮干饼子,这成何体统!他指着街对面说:“三十米外就是港式茶餐厅啊!”
左乙说:“我不去,在那儿吃一只小叉烧包,相当于吃两碗猪油拌饭。”
阮大鹏不可思议地问:“你还怕胖?”
左乙说:“不是,我只是心疼我的心血管。”他大概是闲的,话比平常多了好几倍。他说:“有些人一边在我这儿抽脂,一边又胡吃海塞,见了甜食就挪不动步。还有些年轻的女孩子,看上去瘦瘦的,体检时空腹血糖也正常,其实糖代谢却有大隐患,胆固醇也高得惊人,都是她们管不住嘴乱吃的缘故。”
“所以你宁愿吃糖尿病饼干?”阮大鹏问。
“嗯。”左乙点头道。
阮大鹏见垃圾桶里有一堆饼干包装,问:“你一天吃多少啊?”
左乙说:“早上吃点,中午吃点,晚上吃点。”
阮大鹏瞪大眼睛说:“这么说你一日三餐都吃这玩意儿?!”
左乙说:“不,我也吃麦片和蔬菜。”
“啊……”阮大鹏问,“你怎么没饿死?”
左乙翻了个白眼道:“少说晦气的话。”
正巧这时候阮大鹏他妈打电话进来,问:““儿子,晚上想吃什么?土豆牛肉还是笋干炖鸭?”
阮大鹏捂住手机的下半截,望望左乙,又望望天,回答说:“妈,晚上加菜,我今天带个人回来。”
他妈怒道:“又带人?这都第十七八任对象啦,你好歹谈个能留住的吧!”
阮大鹏迅速地挂了电话。
左乙咬着饼干冷笑道:“你那山寨机的外放功能真强大,声声入耳啊。”
“主要是我妈嗓门大。”阮大鹏说,“左医生,上我家吃晚饭怎么样?我妈没别的优点,就是烧菜好吃。
左乙刚想拒绝,阮大鹏又补充道:“我妈在小学门口卖了二十年炸鸡腿了,本地人都知道她弄的东西好吃。”
“哦,这么说你妈还是爱与脂肪胆固醇的小天使呢。”左乙突然来了兴趣,不紧不慢地把饼干收进盒子,点了点头。
下午三点刚过,左乙就带着阮大鹏下班了,他要是想早退,全院也没人敢拦。阮大鹏没车,他骑一辆小摩托。左乙有车,但阮大鹏却不让他开,说他家那地方汽车进不去。于是左乙接过安全头盔,跨上摩托车后座,和阮大鹏一起喷着尾气而去。
这个城分为新城和老城,老城属于文物保护的范畴,还保留着百年前的模样,街道只有四五米宽,两旁是清末民初的建筑。左乙不是本地人,又宅得厉害,在整形医院工作一年多了,竟然还没来过老城,因此不免觉得新奇。
阮大鹏的家位于老城的中心地带,是一间横向三间、纵向五进的大宅院,号称“进士第”,因为他们家祖上在光绪或宣统年间中过进士,具体什么时候要翻家谱才知道。宅院的“进”代表中轴线上的院子,两边还有小厢房、走廊、微型庭院,所以阮大鹏也说不清家里到底有多少房间,有多大的面积。
“这样的房子竟然还没充公?”左乙摘下头盔惊讶地问。
“充过公了。”阮大鹏说,“后来不知怎么又还回来了,大概政府觉得这里太破烂,与其当文物还不如住人。”
阮大鹏边敲门边喊:“妈!妈!”
他妈来开门,一脸死相。乍一见左乙她愣了片刻,阮大鹏赶紧介绍:“这是我们医院的左医生。”
阮女士顿时笑得像一朵花,说:“哎呀,左医生,请进请进!”
左乙被热情地迎进门,他东张西望,发现这宅院确实有些年久失修。但不管如何,阮家母子守着这样的古宅和昂贵的地皮,竟然一个卖炸鸡腿,一个当护士,也是够离奇的。
阮大鹏解释道:“墙皮和梁柱总不能敲下来吃吧。”
阮女士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烧好了整桌的菜,三荤、四素一汤、凉拌,左乙坐在桌边,举筷时觉得自己像是在吃酒席。
阮女士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他吃不下又推脱不了面前的菜堆得跟小山似的。
阮大鹏说:“妈,收敛点儿。”
阮女士则不停地说:“哎呀,左医生,以后多照顾我们家大鹏呀,他很笨的!”
左乙说:“不,他不笨,反而他很专业,做事稳妥,不惜力气。”
阮大鹏惊异地望着左乙,怎么这三条优点他自己都不知道呢?这厮太给他面子了。
这顿饭主要是阮女士在不停地说话,左乙埋头苦吃。阮大鹏觉得他一定挺累的,不过人家素质高,全程配合他妈,而且脸上还时不时浮现客套的笑容。
吃过饭,阮大鹏刷碗,阮女士张罗着泡茶,左乙盛情难却,一直待到晚上九点,才艰难地从阮家脱身。阮大鹏要骑摩托送他,他说:“不用了,我走回去,正好消消食。”于是阮家母子把他送到了巷子口。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阮女士捅了一下儿子说:“我看你这回正式录用有戏!”
“是吗?”阮大鹏说。
“是啊!”阮女士说,”领导都上咱们家吃饭来了,那还不是特别看好你?”
她说得没错,这顿饭后,左乙对待阮大鹏的态度好多了,尽管他还是言简意赅,但语气还算缓和,偶尔还很耐心阮大鹏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如此好收买,算起来也就是几块红烧牛肉的价钱。三天后,左乙再次吃腻了糖尿病人代餐饼干,主动提出上阮大鹏家吃饭。
阮大鹏当然同意,反正也不用他烧。阮女士更是一口答应了,老实说在儿子求职的当口,让她把心肝肚肺掏出来喂了左乙她都乐意。她和左乙也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左乙喜欢她烧的菜,她喜欢左乙背后权倾朝野的董事长老爹。
作为一个独自在外地工作的单身汉,左乙的生活相当单调。发现阮氏厨房这么一个宝地后,开始他只是三天去吃一次,后来发展到隔天去吃一次,一个月后他开始常驻阮家,天天到点儿就来蹭晚饭。但他绝不白吃,想吃什么就提前去买菜,然后准时送到阮女士跟前。由于他的周到,阮女士常常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个亲生儿子。
有一天,吃完了饭,阮大鹏照常去刷碗、左乙也帮忙收拾。同事间一旦私下里有了交情,平常相处就显得亲热起来,即使左乙这样高冷的人,待阮大鹏也像是朋友了。
阮大鹏问他:“你玩网游不?”
左乙说:“不玩。”
“打牌下棋不?”
“不费脑子。”
“看书不?”
“不伤眼睛。”
“那你喜欢干啥呀?”阮大鹏问。
“躺着。”左乙说。
阮大鹏就笑,说:“你也太难伺候了,有车、有房、有钱、有吃,还有我这么一个进士家的公子天天给你刷碗,你还一脸了无生趣。”
左乙也笑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翻裤兜,掏出了个小物件儿往阮大鹏身上一扔,说:“给你”阮大鹏没接住,那玩意儿掉进了刷锅水里,捞出来一看,是枚戒指。
“这什么啊?”阮大鹏傻傻地问。
“钻戒。”左乙一边给自己泡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给我干吗?”阮大鹏又问。
“给你妈妈的,抵伙食费。”左乙说。
阮大鹏细看手中的戒指,钻石硕大,搞不好有一克拉。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真的?”
“废话。”左乙说。
阮大鹏烫了手似的赶紧把戒指扔回去说:“开什么玩笑?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妈干吗?!”
左乙又扔回来说:“我留着也没用。”
两人扔来扔去不慎把戒指扔进了水槽,在滑入下水道的瞬间阮大鹏眼疾手快地捡起来,说:“我妈离婚都十五年了,不管你送她多大的戒指,我都不会喊你一声爸!”
左乙白了他一眼。
此人态度傲慢,坚决不肯收回戒指,阮大鹏没有办法,只好把戒指给他妈送去了。
阮女士死都没想到自己人生中获得的第一枚钻戒竟然是来自食客,吓得她差点心梗,无论如何也不敢收。阮女士不要,左乙又不拿,阮大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结果这枚戒指在他的口袋里躺了半个多月,依旧找不到下家。
左乙说:“你找个珠宝店卖了吧,然后给你妈买台烤炉回去,她不是想开烤鸭店吗?”
阮大鹏觉得这厮的大脑沟回真的和普通人长得不一样。
他问左乙道:“这钻戒原来是送给谁的?”
左乙说:“别问了,反正她跑了。”
又过几天,阮大鹏蹲在左乙的办公室玩手机(戒指还在他兜里),楼下的咨询医师上来找左乙,通常这样就表示来活了。咨询医师进门就笑,说:“奇闻,奇闻!”
阮大鹏问:“什么?”
咨询医师说:"刚才来了对夫妻,原本是老婆来祛斑,老公陪着。结果那老婆纠结来纠结去,觉得哪个祛斑疗程都太贵,老公不甘寂寞,自顾自选了爱贝芙注射套餐!这回老婆倒不嫌贵了,屁颠儿屁颠儿替他把钱付了,这不,现在他们就要求打第一针呢!”
爱贝芙是一种进口的胶原蛋白填充剂,巨贵,工薪阶层最好想都不要想。
左乙冷笑道:“哼!”
阮大鹏问:“那女的特有钱?”
咨询医师说:“不是啊,她的穿着打扮也挺普通呀,我看是单纯地迁就讨好老公。以前老听人说‘妻奴’,没想到今天遇到失奴了哎,左医生,今天陆医生休息,您帮那男的注射,好吧?”
左乙说:“我不去。”
咨询医师问:“为什么?”
“我讨厌这号人。”左乙说。
“哎哟!”咨询医师说,“亲,您不能和钱过不去是不是?”
左乙说:“我不缺钱。”
“呃……”咨询医师为难地站了五分钟,见实在劝不动左乙,只好转身去找韩国人院长。韩国人提成高,手艺又潮,医院一般不给他多派活儿,毕竟注射也算是无创小手术。
见咨询医师走了,阮大鹏对左乙说:“你脾气挺大呀。”
左乙以手支头,边看书边懒洋洋地说:“大。”
后来阮大鹏发现有类人他应付不了,那就是无理取闹的人。
此事发生在阮大鹏实习期的第三个月,左乙正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他家里有没有房子出租,因为阮女士做的早饭也好吃,尤其是炸虾饼,油汪汪,黄澄澄、松软喷香,左乙一吃起来就忘了心疼心血管。
这天是周末,正是咨询人数最多的时候,有位气概非常的妇女突然降临在了医院大门口。
阮大鹏正在前台填表格,听到迎宾的美女轻叫了一声,他扭头看怎么回事,迎宾美女已经迈着小碎步往前台跑来,嘴里说:“糟了糟了,她又来了!”
前台抬头一看,也喊:“糟了!我去通知主管!”
阮大鹏问:“怎么了?谁来了?”
前台说:“专业医闹!那女的去年在我们这儿割了双眼皮,过了一两个月也不知道是吹了邪风还是病毒感染,竟然面瘫了。她说她面瘫就是因为割双眼皮割的,让我们医院赔她二百万!当时医院刚起步,担心有不好的影响,明明知道是受冤枉,还是给了她两千块钱息事宁人。没想到她尝到甜头竟然把我们当成摇钱树,隔一阵子就来要钱,我们都快被她烦死了!”
阮大鹏远远地看了一眼,说:“她瘫的是下半边脸,和双眼皮有什么关系?”
“就是这个道理啊!”前台急急忙忙地走了。
阮大鹏扔下笔,观察该妇女,此人还在酝酿,因为嫌医院里外的人不够多,直到有三位年轻姑娘出现在医院门口时,她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放声大嚎:“黑心眼烂肚肠的……”
阮大鹏冲出了玻璃自动门。
那妇女突然见眼前多了个人,而且十分高大,惊怒之下后半句话就没连上,迎宾美女趁机把三位姑娘都接了进去。阮大鹏低头观察,发现此女的身高绝不超过一米五,体重倒有一百三十斤,年龄四十五岁有余从面相看,难缠的程度绝不亚于阮女士。
别误会阮女士,她外号“鸡腿刘嘉玲”,既有刘嘉玲的霸王之气,也有刘嘉玲的美貌,比眼前这个漂亮几十倍。
面瘫妇女凶巴巴地问:“干吗?杀人啊?!”
阮大鹏只是盯着她的脸。
她一手叉腰,一手拨开阮大鹏,再度扯开嗓子喊:“黑心眼烂肚肠的……”
阮大鹏又动了他双手托在该妇女的腋下,把她架了起来!
这下傻住的可不仅仅是面瘫妇女了,在场的所有人的下巴都差点脱印阮大鹏倒是不紧不慢,在一片骇人的寂静中,他将人架进了自动玻璃门,穿过大厅,架进电梯,然后按了上行的按键。电梯“叮”地一声关门。过了十多秒,才听到迎宾美女踉跄的高跟鞋声,她大概是受惊过度,一下子崴了脚。
阮大鹏往三楼的左乙办公室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了,他一是不想医闹在门口闹起来,二是不想迎宾和前台的众美女受凌辱,三是不知道具体哪个主管管这事儿,四是他觉得左乙能治住这号人。
他闯进办公室,把人放下,说“我去打个电话,你看着她!”
左乙莫名其妙道:“什么?怎么?你、我、等……”
阮大鹏已经把门关上了。
两分钟后他打完电话回来,以为自己瞬间穿越到了异次元世界,原本纤尘不染的左乙办公室一片狼藉,左大公子的俊脸上有五横五竖十条鲜红的指甲印,呈网格状,都肿起小半寸高。他的头发也被揪乱了,衣领子也被扯开了。那妇女正骑在他背上,一边扭打一边嘶吼:“杀人啦——!强奸啦——!”
阮大鹏慌忙地去救左公子,拽着那妇女的两只手喊:“别打别打!手下留情!”
“呸!”那妇女啐了阮大鹏满脸唾沫,“流氓!强奸杀人啦——!”
左乙从虎爪下逃脱,第一件事就是冲去反锁了房门,免得全院的老少都撞进来看见他这副惨样。
阮大鹏脸色一变,对那妇女正色道:“你胡说什么?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爸是谁吗?”
“啊呸呸呸!”那妇女叉腰跳脚,“我管你老子是谁?!”
阮大鹏不甘示弱地道:“不知道我爸是谁还敢乱嚷嚷?我告诉你,我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老公是谁,你儿子在某中专是吧?上学期差点儿被劝退。你老公病退在家吧?其实他病退是假,打麻将是真。我连你家住哪儿都一清二楚,某老小区,别眼巴巴地等拆迁了,那块地方十年都拆不了。”
妇女突然被说出家庭情况的细节,气焰顿时消了一半,横着眼睛问:“你老子是谁?”
“哈!”阮大鹏冷笑道,“你管我老子是谁?我还知道你申请了经济适用房,就凭你还有闲钱割双眼皮这件事,你的申请就能被拒绝了。你别走,我现在就给我老子打电话。”
妇女吼:“呸!臭流氓你跟踪我!”
阮大鹏说:“我犯得着吗?你别走啊,我打电话。”
“流氓,我要报警!”
阮大鹏说:“你报吧,我们这里到处都是监控,连人脸上的汗毛都能拍得清清楚楚,有什么话我们到派出所去说好了。哎,你别走啊!”
“你等着!小流氓!你给我等着!”
“哎哎哎,你别走啊!”
“有种下回不要被我碰到!”
“别走啊,站住!”
妇女摔门而去,走廊上响起了她洪亮的叫骂声。医院的十多个闲人正守在门外听动静,被她挨个儿骂过来,但骂归骂,她还是脚底抹油地走了,并且服从了保安的管理从后门溜走的,离开得无声无息。
左乙粗略地整理好了仪容,顶着他那张网格花脸,不可思议地瞪着阮大鹏。
阮大鹏嘲笑他,让他赶紧找块镜子照照。
左乙问:“你老子是谁?”
阮大鹏说:“我爸和小三跑了啊,你没听我妈说过?”
左乙指着妇女离开的方向道:“那是……”
阮大鹏说:“哈,那女的是我妈的竞争对手,原先在小学门口卖烤串,后来被我妈挤走了。我几年前见过她一次,但是没这么胖,所以我刚才打电话跟我妈确认来着家母是宇宙小灵通,别人家的隐私秘辛没有她不知道的。”
左乙彻底无语……
阮大鹏从窗户口眺望道:“走得挺快啊,看来是真怕了经济适用房的名额难得啊,走后门都不一定弄得到呢。”
“那个……”左乙说,“告诉宇宙小灵通,晚上我请她吃高级日本料理。
阮大鹏问:“请我不?”
左乙微微一笑道:“一起去。”
阮大鹏欢呼雀跃,又掏兜说:“你把钻戒先收回去吧,放在我这儿实在不安全。”
左乙说:“滚,这不是一码事。”
……
由于迅速彻底地解决了医闹问题,阮大鹏试用期未满就被留用了,从院长到主管到前台迎宾都把他夸得跟朵花似的。留用要走流程报总部,少不得征询各方面的意见,问到左乙这个搭档兼导师时,左乙说:“该留,这个人极大提高了全院女员工的工作效率。”
阮大鹏听说后表示不满,说:“你什么意思啊?”
左乙已经提前跨上了摩托后座,等着去吃阮女士的海带排骨汤,说:“承认吧,你就是个靠脸吃饭的人。”
“胡说!”阮大鹏怒道。
左乙拍着车子坐垫催促道:“快点儿,海带炖得太烂了反而不好吃”
阮大鹏悻悻地戴上头盔,没好气地说:“再往后坐一点儿,给我留点儿地方。”
两人一边互相埋怨,一边发动了摩托,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