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惠妃怕得厉害,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自己一个人承受不了这样的秘密。她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皇帝和那个人拉着手的情景一直在她脑海里浮现。

思前想后,她还是去找了赵贵妃。

赵贵妃正在绣手帕,葱白的手指慢慢穿针引线,从容优雅一如往常。见惠妃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活,笑道:“妹妹来得真巧,闲来无事,正想给妹妹绣一方帕子。”

惠妃忙回道:“多谢姐姐,哪里敢辛苦姐姐呢。”

惠妃已经在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了,可还是泄露了一点紧张和惊慌。赵贵妃柔声问她:“怎么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惠妃看了看旁边的宫女,赵贵妃会意,便叫身边的人都退下了。惠妃这才说:“我在御花园看到皇上……”

赵贵妃听到是关于皇帝,神色也严肃起来。她微微蹙起眉,等着听下文。

惠妃道:“皇上,皇上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很亲密。”

赵贵妃眼眸低垂,眼波流转,半晌才道:“皇上的事情,也是你管的么?”

“我,我也是无意看到的。”惠妃辩白道。她顿了顿,才又鼓足勇气小声道:“有件事情,我说出来,姐姐别笑我……自我生下犀儿以后,皇上就……没再碰我了。”

赵贵妃摩挲茶杯的手指停住了。她当然笑不出来。皇帝也许久没有碰过她了,她以为是家中变故,让她在皇帝面前失宠了。皇帝没有连同她一起惩治了已经谢天谢地,她不敢奢求更多。

但似乎不仅如此。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知道的消息远比惠妃还多,这使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说:“大惊小怪,皇上养了个男宠,还非要和你通报一声?”

“可……”话是这样说,惠妃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她“可”了半天可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可那个人看着并不像个男宠。”

赵贵妃笑道:“像不像,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惠妃没什么主意,被赵贵妃这么一说,也忘了原先想说什么。

“这,这总归不大好吧,从前没有听说皇上……”

“说到底是个男人罢了。”赵贵妃说,“他能怎样?你还要和一个男人争宠吗?”

赵贵妃的话是这样说的,但她心中有许多考量。从最好的情况到最坏的打算,她都一一地想过了。

先前皇帝说过的要编完先帝实录,这事情也将要开始了。原本应该在王怀仁手上做完的,然而耽搁了几次,一耽搁居然就耽搁到王怀仁下台了。现在是新任的丞相在主持,不免要任用一些新人。

严清鹤是皇帝点来的人,知道的人多少要给几分面子。

丞相与严清鹤相识已久,但从未一起共事过。丞相先是赞许了严清鹤的文才,然后道:“可惜肃宗皇帝在时你毕竟还小,怕是没有多少印象了。”

严清鹤回道:“今后还要多仰仗您提点了。

丞相笑道:“谈不上什么提点,不过虚长年岁罢了。当年伯瑜入朝时,我已在永州蹉跎十年,以为将要终老天涯。世事难料,你兄弟二人前程不可限量。”

严清鹤揣摩丞相这话,是大哥要调动了吗?皇帝却尚没有和他说。然而这是大哥,却不是他。他与皇帝的纠葛一日不完,他一日不可能前途坦荡。哪怕他们能瞒过全天下的人,他瞒不过自己的心。

他们正写到先太子染疾而薨,先帝大恸,朝野震惊。太子是先帝最得意的作品,一个极出色的江山继承人,正适合接下他打造的大好河山。太子党惊慌失措,有人忙着重新站队,有人仍在观望。

成王就是那时候开始崭露头角的。那是很年轻的皇帝,严清鹤想,甚至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年轻。但严清鹤那时过于年轻了,缺乏对于皇帝确切的记忆。严清鹤忽然十分好奇起那是的皇帝。皇帝在二十岁时,一定也意气风发,敢爱敢恨过。不会像现在,被皇位惯出了不容忤逆的强势,却又隐藏起情绪,难以捉摸,深不可测。

所以一定是那时的皇帝,一定是那时候的他,真切又深刻地爱过一个人。

丞相说他对先帝的印象不深,确是不假。可他虽不熟悉,却有人熟悉。

在皇帝批阅奏折的间隙,严清鹤唤道:“陛下。”

皇帝果然抬头来看他。他很明白他于皇帝的特别,皇帝如今不会因为被他打扰而不悦——然而就是这样细小的纵容,也使他感到一丝愧疚与不安。严清鹤犹豫了一刻,问道:“当年太子真的是病死的?”

这个问题他想问了很久,开口之前,却犹豫了。自从皇帝向他剖白心迹,他就决心不再多向皇帝的往事踏足半步。既然不能答应,那这一切全都与他无关,他应当远离,离得越远越好。

他明明决心抛却所有的幻想和好奇,故而他曾经一度心意难平地纠结“为什么”,却在皇帝要告诉他时毫不犹豫地拒绝。然而他却无法控制长久以来的惯性,他还是忍不住地去想皇帝。

这世上有无数的人对皇帝怀有好奇,却没有人像他这样,将皇帝当作一个人来好奇。

好在他现在有了正当的借口来说服自己。他并不是好奇年轻的皇帝,他只是好奇过去的故事,用以编撰先帝的实录。

皇帝对他的问题并不是很惊讶。这其实是一个相当危险的问题,听起来包含着对皇位来历的质疑。但他们之间就是如此,他们可以用最轻松的语气谈论旁人不敢触及的话题,却不会轻易尝试一些轻松的暧昧。

皇帝说:“是。”他搁下笔,又说:“当年问这个的人太多了,连同父皇都在问。太医都斩了几个,有什么用呢?老天要收你的命,人君是留不住的。”

先帝失去了一个最好的继承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做出了一个不是那样完美的选择。严清鹤想起皇帝向他说,他不及先帝。他没有说出来的是,他也不及太子。当年谁会不承认太子的好呢?如果他在世,必当是一位明君。

皇帝说:“世安是想问,是不是朕?”

作为这场变故最终的得利者,他被许多人这样问过。严清鹤知道皇帝并不是在质问他,他说:“自然不是。陛下不会做这样的事。”

皇帝笑着摇摇头:“别这样信朕。不过形格势禁,朕没那样的心思。”那时候他从没想过有机会,一门心思将他的年轻投入在一场无望的渴求上。

他又说:“当时太子待朕很好……孝仁太后也待朕很好。是天妒英才,慧极必伤。朕为太子守灵,并不是做给旁人看的。孝仁太后是先太子的生母,是那时的皇后。

严清鹤方想再问,却见刘善带着个小太监上前来。那小太监手中捧着个托盘,素色暗花的锦缎上托着一只小盒子,盒子里是一枚玉佩。

刘善道:“陛下,补好了,您看看。”

正是那日摔坏的那枚玉翁仲。缺角用黄金补起来了,米粒大的缺角却还做了镂空,做出了袍角的姿态。皇帝不知从哪里把盒子也找来了,同样用黄金补好。

好看是很好看,贵而不俗。但严清鹤一看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个无奈的笑来。很好看,然而毕竟不是了,不是那个意思了。

哪里补得好呢?

皇帝给他看,他只说:“已经是送给陛下的东西了,陛下喜欢就好,何必问我?”

皇帝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叫人把东西拿下去了。他说:“对,只是朕自己的事。”

严清鹤垂下眼睛不去看皇帝。快结束吧,他想。快放弃吧,从来没有人喜欢互相折磨的日子。

明明朝夕相对,却要强迫自己斩断一切念头。自己对自己下刀,才是最痛的事。